未央城南有两座山,一曰旗山,一曰鼓山,两座山对峙耸立,高度不相上下,故世人称之为“旗鼓相当”。因这两座山离宫城较近,登上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宫城,故由渤海国和高昌国各自派兵把守,不许闲杂人等上山。林长卿对这两座山无感,很少上山,而郑安雅独爱鼓山顶上的风景,一年到头总要去上几次。林长晔若是有事找郑安雅密谈,地点往往也会选在鼓山上。
鼓山顶上的凉亭内,郑安雅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二十多岁,中等个头,衣裳都是白色的,眼神略有不安。
她问道:“你就是高平骏?”
高平骏应了一声:“外臣遭人陷害,不得以流落至此,恳请陛下收留。”
郑安雅道:“你的事朕听说了,朕可以帮你。不过,前几日你父亲的人也到了中都,你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不如前往颍州避避风头,如何?”
高平骏不敢搭话,瞟了林长晔一眼。
林长晔道:“还不快谢恩?”
高平骏这才跪道:“谢陛下恩典!”
打发走了高平骏,郑安雅与林长晔对坐饮茶,二人都沉默不语。良久,林长晔叹了口气,说:“入秋了,天气越来越凉了。”
郑安雅慢条斯理地道:“春种秋收,等过了这一茬,地里就长不出东西来了。”
林长晔“砰”地一下放下杯子,道:“我直说了吧,今年秋粮收成铁定减半,国库也没有存粮,只靠我们自己怕是撑不过年关。你真的不帮我们?”
见他说了实话,郑安雅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正色道:“你别怪我心狠,眼下我国的粮食也就够百姓吃个七分饱,支援你们一口,我的百姓就得少吃一口。从他们的嘴里夺下粮食喂你们的百姓,我交代不过去啊!”
“天下要乱了……”林长晔双手抱头道,“饿着肚子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想过很多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我没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啊!”
“对不起,这次我真的没办法。”郑安雅道。
十月,北风一阵紧过一阵,气温骤降。那些只能吃半饱的饥民在天暖时尚且能撑一阵子,天一冷,消耗更多,肚子也就更容易饿。许多人裹着破旧的被褥挤在一起,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人员聚集加上物资匮乏,使得盗贼们愈发猖獗,百姓们更加苦不堪言。终于,在目睹了一个又一个亲人饿死之后,有人揭竿而起了。一群山野村夫、乌合之众,能有多少战力?几处起义军刚刚冒头就被朝廷派来的军队剿灭。但是明眼人知道,大势已经不可逆转。
十一月初一,午时刚过,渤海国城阳郡的百姓忽然发现,好好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有点冷啊,要下雨了吗?”
“不对啊,你看这天上才几朵云。”
几个人抬头望天,太阳依然是不可直视的,周围半片云彩都没有,哪里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是云挡住了太阳呢,可这天明明就是变暗了呀!”
“嗨,管他呢,干活去,干活去。”
说话间,天色变得更暗了,大中午的看着像傍晚。
“哎呀,这怎么回事?”一个在河边洗衣的农妇大声叫道。众人纷纷围了过去。
“你们看,这太阳……”农妇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水中,满脸的惊恐。
众人定睛一看,水中太阳的倒影竟然变成了月牙一般细细弯弯的一条!
有人揉揉眼睛,道:“这别是个月亮吧,太阳不是圆的吗?”
马上有人反驳道:“你自己看看天上哪里有月亮?这就是太阳!”
“太阳怎么变月亮了?”
“这什么情况?”
瞬间,整个河岸像炸了锅。在场的百姓惶恐不已,不知道这异常的天象意味着什么。这时,有人请来了本地最有学问的岑老夫子。可是不等岑夫子来到河边,天瞬间变黑了,不是之前的那种暗,而是全黑了。整座城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到天空中点点繁星显露,月亮也不知去了哪里。
有人高声道:“岑夫子,您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大中午的天就黑了,怪吓人的。”
岑夫子也被吓到了,他定了定神,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古书上说,这叫‘天狗食日’。就是天狗吞了太阳。”
“太阳被吃了?那还得了?”
“那太阳就没了?”
“今年到处遭灾,不是旱就是涝的,现在太阳还被吃了,我们老百姓还怎么活呀?”
岑夫子忙喝道:“不许胡说,你们快去敲锣打鼓,没有锣鼓的,敲铜盆、锅子,只要能出响声的都行,把天狗吓跑,它就把太阳吐出来了。”
众人将信将疑,纷纷抄起身边能响的家伙事儿一顿猛敲。不一会儿,天果然渐渐放亮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几位心有余悸的百姓端来茶水给岑夫子,问道:“老夫子啊,咱们县就数您学问大。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这天狗食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啊,我小时候听说有天狗食月的,没听说过连太阳都能被吃的,这也太吓人了!您给讲讲呗?”
岑夫子接过茶水没有喝,叹了口气道:“这天象的事,老夫也只是略有耳闻,不甚明白。想知道天狗食日意味着什么,你们不如去问他。”
众人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算命先生端坐在摊前。他神情肃穆,双手掐指算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这位先生姓李,天生有眼疾,以算命打卦为生,人称“李半仙”。至于他算得准不准则见仁见智,有人说他准得出奇的,也有人说他胡说八道的。
众人围上前去,道:“李半仙,您可知道这天狗食日是个什么说法?”
李半仙垂下手,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不是问了岑夫子嘛,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叫我们来找您。”
“对对对,半仙,您给我们讲讲呗。”
李半仙轻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一位穿着体面的商人拿了一粒碎银子塞进李半仙手里,说:“不白给。您就当算卦,行不?”
李半仙用手掂了掂,道:“附耳过来。”
于是众人纷纷把脑袋凑了过去。只见李半仙轻声道:“此乃君王失德、奸臣当道之相。”
“那会怎么样啊?”
“妖孽丛生,轻则失城失地,重则国亡君死,天下大乱。”
“世道要乱?这可不能胡说啊!”
“我看差不多,你觉得如今这世道还不够乱吗?”
“说的在理。唉,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怎么办哟!”
“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真到了那一天,也是咱们命里的劫数。”
城阳郡的日食虽然只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却在渤海国上上下下引发了轩然大波。明中、南楚、广信等郡原本就流民四起,听闻城阳郡出现了日食,那些流民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人们认为日食是上天对君王失德的警示,私下里将林长卿称作昏君,将林长晔、卢泽昱、应景辰和晏浩然并称为“四大奸臣”。
林长卿听到这个消息也慌了。执政二百多年,他自认为为社稷殚精竭虑、心系百姓,却不曾想沦落到“上天示警”的地步。他惶恐不已,召集众臣议了三天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不但没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使他更加焦虑。
到了晚膳时候,郑安雅见他胃口不好,忍不住问道:“你早膳就用了一碗粥、几块青鱼干,午膳我虽然没看见,但听御膳房管事的人说你一口都没动,如今晚膳也吃不下,到底怎么了?”
林长卿望着她,眼中露出一丝丝哀怨,道:“别问了,你帮不了我。”说罢,放下筷子,起身出门了。
他这一走,郑安雅顿时感觉到满桌的珍馐变得味同嚼蜡,她也心不在焉地扒拉了两口饭,宣了隋坤平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