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那日,元春穿着入宫时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有一支素银簪子,其余配饰首饰全无。
宫门缓缓开启,她转身望向朱红色的宫墙,一时恍惚,如在梦中。
抱琴在身后轻声提醒,“姑娘,该走了。”
荣国府来接的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外,周瑞家的迎上前来。
“大姑娘,快请上车。”
元春微微颔首。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离宁荣街越近,元春心里便越是百感交集。
马车至西边角门停下。
周瑞家的上前搀扶元春下车,早有仆从备好软轿等候。
云春却摆手道:“我想走走。”
周瑞家的只得称是。
走进垂花门,她沿着抄手行廊缓缓而行,往荣庆堂的方向走去。
贾母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大姑娘回来了。”玻璃笑着通报,为元春打起帘子。
元春一步步地走进来,在满堂寂静中,跪伏在贾母身前,额头轻轻触在冰凉的地面。
声音哽咽,“孙女回来了。”
迎春探春站在一旁,以袖掩面,低声啜泣。
“回来就好,快起来吧。”贾母温言道。
元春应声,又朝王夫人磕了个头,“太太。”
王夫人叹了一声,“起来吧。”
元春起身站定,对着邢夫人和薛姨妈福了一礼,“大太太安好,姨妈安好。”
“好好好,”邢夫人和薛姨妈连忙上前搀起她。
迎春和探春迎了上去,姐妹三人执手相看,泪眼朦胧。
王熙凤笑着打破沉闷,对着元春敛衽行礼,“见过大姐姐。”
元春松开妹妹们的手,还了一礼,“凤妹妹。”
贾母笑道:“如今可不能唤她妹妹了,”
王熙凤拉住元春的手,“老祖宗取笑我呢,大姐姐只别理她。”
贾母指着王熙凤摇头,“也就是我罢了,外头哪个祖婆婆能容你?”
王熙凤将元春引至贾母身旁坐下。
嗔道:“我知老祖宗最是个心慈面软的人,谁人看不出来呢,偏要叫我说上一嘴。”
众人都笑,贾母也忍俊不禁。
尤清之和惜春相携而入。
“好热闹,果然是大妹妹回来了?”
元春起身见礼,“大嫂嫂。”
尤清之含笑颔首,转而对贾母道:“老祖宗,大妹妹回府这样大的喜事,岂不该好生庆贺一回,我可是专过来吃宴的。”
王夫人沉下脸,忽然来了一句:“这等丢脸的事,遮掩尚且不及,难道还要大肆宣扬不成?”
元春闻言浑身一僵,如坠冰窖。
满室寂静。
尤清之忽地笑道:“我幼时听过一小曲,词倒是很有深意,老祖宗可愿听上一听?”
贾母握着元春冰凉的手,目光幽深,“你说吧。”
“去室家,辞父母,以入宫禁。果当选,即终身幽闭,不复见其亲,生离死别。”
元春偏过头去,泪水潸然而下。
众人皆默然,就连邢夫人脸上都露出哀戚之色。
王夫人目光锐利地看过来,“你就不怕这话传出去,惹得宫里不悦?”
惜春站了出去,笑意盈盈地望着王夫人。
“二太太太多虑了,宫里的贵人气量也没这么小。
您不知道,外头还有人为庆贺家中妹子选秀落选做的诗呢?”
贾母勉强扯起笑容,“还有这等事?你念给我听听。”
“不栉居然成进士,宫花插帽让君先。”
惜春念罢笑道:“这位姑娘倒是有一位好兄弟,今日大姐姐归家,也该叫二哥哥做上一首诗才好。”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
宝玉已经进来了,怔怔地看着元春。
元春拭泪笑道:“宝玉长这么高了。”
“大姐姐……”
“二哥哥来得正好,”惜春调皮地对着元春扮了个鬼脸,“我们正说起,大姐姐归家,我们这些兄弟姐妹该开个诗社,专为恭贺此事。”
宝玉闻言自然称好。
王夫人却道:“宝玉,你还要去上学,别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宝玉恹恹,自从家里收到大姐姐要出宫的消息,太太就对他的学业便愈发严苛。
惜春也不在意,拉着姐妹们的手,“也罢,咱们四春齐了,再叫上尤家两位姐姐和宝姐姐,已很是够了。”
贾母怜惜地看着元春,“你四妹妹的好意,记在心里就是。
你是长姐,照看好几位妹妹。”
元春余光掠过王夫人铁青的面容,缓缓点头。
贾母又把爱说爱笑的湘云接了过来,与元春同住。
荣国府一时热闹非常。
王熙凤这日抱着大姐儿来寻尤清之。
大姐儿在尤清之怀里腻歪了一会儿,王熙凤让平儿抱着她出去玩。
这才叹道:“我原已经在给迎春相看亲事,这会子大姐姐归府,竟不好往外说了。”
尤清之打着扇,“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也着急,大姐姐这个年纪本就不尴不尬,二太太这个当娘的问也不问一句。
老太太久不往外交际,竟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
见王熙凤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尤清之以扇掩面。
“你可别看我,我在外头的交际比老太太还少呢。”
王熙凤轻叹,“我也只能同大嫂嫂你抱怨几句。
以大姐姐的人品相貌,王妃也做得,如今这般……”
她俯身过来,轻声道:“大姐姐私下来寻过我,只说是随便挑一家,也不拘家世,哪怕并非京里的都使得,只求早日定下。”
尤清之皱眉,“这是何苦?人生大事,最是草率不得。”
“说起来都气,”王熙凤指着西府的方向,“我那姑母也忒狠心,大姐姐每日去她房里请安,她只当看不见。
一概首饰衣裳,也没预备一件。还是老太太看不过去,从私库里拿了几匹布给她做衣裳。
也难怪大姐姐一心想嫁出去,谁能天天忍受亲娘如此对自己?”
尤清之眉头深锁,“既老太太托付于你,你且多费心吧。”
“正说呢,”王熙凤微微撇嘴,“迎春也罢了,大太太不管,大老爷眼里也没这个女儿。
二爷叮嘱我,尽早给她定下亲事,免得大老爷哪天在外头喝酒胡乱应承了别人。
如今又多了一个大姐姐,我年轻识浅,哪里能做媒人,只得回娘家去求叔叔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