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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方中之圆 > 第340章 踉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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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大彪的耳膜里塞满了殡仪馆粘稠的哀乐和亲属压抑的抽泣。腰背深处板结的僵痛被这羞辱猛地撕裂,他忽然眼前一黑!

然而,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在心中燃起。他顾不上疼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站起,即便无法挺直身体,还是努力地向门外踱去。他脑中唯一的念头只有:离开!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哪怕天塌下来,他都要回去休息了。

他低着头,不管不顾地撞开休息厅冰冷的门框,踉跄着冲进那条回荡着死亡气息、令人窒息的长廊。这一次,没人再喊他回去了……

殡仪馆门口的道路两旁,几辆贴着“殡葬服务”黑标的大巴车沉默地趴在路边阴影里。等了半晌,寇大彪愣是连一辆出租车的影子都没见着。想来也是,这地方很特殊,除了专门接送逝者和家属的车,寻常的出租车怕是不愿意来这载客。幸好,出门右手边还有个公交站头。

寇大彪佝偻着蹭到站牌柱旁,摸出半支皱巴巴的烟。烟草燎过喉咙,一股悔恨的烟雾再次在他胸中翻涌,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可他不想自己以这般模样见人,更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了。

一根烟的功夫,一辆公交车裹着热风刹停,车门“嗤”地裂开。排队的人往前涌,他拖着右腿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进烂泥坑,膝盖打晃,身子歪斜着往下跌坠。前头挎菜篮的老妇人猛地回头,眼珠黏在他瘸腿上滑了两遭,鼻翼翕动着,肘尖捅向老伴肋骨,干瘪的嘴唇朝他一撇。

汗酸混着韭菜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寇大彪一把攥住冰凉的扶手,另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死命掐着大腿,试图缓解大腿根部的剧痛。硬币砸进投币箱的当口,他听见前排老妇人鼻腔里挤出的哼声,瞥见几个校服少年突然噤声,脖颈齐刷刷扭过来。后排穿西装的男人扶了扶眼镜,镜片反着冷光,目光像钩子般刺向他——众人不约而同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知道别人在看什么——短短几步路的距离,自己都要一瘸一拐,一摇一晃,别人一定猜想自己可能是小儿麻痹,或者是先天残疾。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的事又与路人何干?可周围那些的异样的目光,他却能深切地感受到,到底这里面是有同情还是鄙夷,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会让别人多看一眼,也许每个残疾人出门都是他如今这般感受——像被剥光了钉在标本架上,供人指点评判。

周围的乘客也像是默契般给他让出了个过道。寇大彪的脖颈几乎折进胸口,朝车厢尾部那个空座踱去,他气喘吁吁地坐下,将头靠紧窗沿,甚至没勇气直视周围。

车在滚烫的柏油路上颠簸,一站又一站,当快要到家门口的车站时,他弹簧般弹起,瘸腿刮着座椅边缘,踉跄着走到车厢后门。

公交车嘶哑地刹停在熟悉的街角。寇大彪几乎是跌撞着扑下车门,滚烫的沥青路面蒸腾起的热浪裹挟着尘土味涌来。他踉跄两步扶住电线杆,佝偻的脊背剧烈起伏。

他深深呼出一口长气,手指哆嗦着摸向裤袋想掏烟,却不小心抓了个空——那半盒皱巴巴的“金上海”竟从汗湿的指缝滑落,顺着路沿石缝“噗”地栽进泛着馊臭的积水沟。

他盯着沟底那抹闪耀的金色,喉头一哽。弯腰去捞的瞬间,腰椎骤然爆开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只能死死扒住石沿喘息。

算了。他咬牙直起身,拖着灌铅的右腿转向小区侧门那间灰扑扑的杂货店。

玻璃柜台后,满头银丝的老太婆正踮脚擦拭货架。见他瘸拐着踩上台阶,她忙撂下抹布掀帘迎出,枯瘦的手不由分说架住他肘弯:“当心台阶哟!慢些,慢些……” 苏北口音的普通话像掺了沙砾,磨得人耳根发涩。寇大彪一怔,手臂下意识想挣,却被那铁钳似的力道箍住,只得借力挪进店里。樟脑丸和陈年烟草的浊气沉甸甸压进肺里。

“拿包金上海。” 他摸出张汗渍斑驳的十元纸币拍在柜台上,玻璃震得嗡嗡响。

老太婆眯眼捻起烟盒递来:“十一块。”

寇大彪指尖一顿:“涨了?上回还是十块。”

“哎呦小伙子,” 她皱纹里漾出点笑影,“你是多久没出门啦?烟草公司早涨咯!” 忽又探头打量他绷直的右腿,嗓门陡然压低:“年纪轻轻的……腿脚咋伤成这样?”

寇大彪撕烟盒的动作僵住。塑料膜裂开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当兵练的。腰坏了,连累腿。”

柜台对面倏然一静。老太婆浑浊的眼珠骤然亮起,身子前倾几乎压上玻璃:“当兵的?巧了嘛!我年轻时也在文工团!” 她猛一拍腿,震得货架铁皮哐啷作响,“六九年!徐州分区!你哪个部队?”

寇大彪愕然抬头。昏黄灯光下,老太太佝偻的脊背竟无意识挺直了几分,眼底灼烧着一种他久违的、滚烫的光——那光劈开小店阴翳,也猝然烫穿他终日蜷缩的硬壳。他喉结滚动,扯出个生锈的笑:“……真看不出来。”

老太婆已抓起桌上那枚一元硬币塞回他掌心,“都是战友!往后你来买上海,” 她眨眨眼,皱纹里淌出狡黠,“就十块!快回去歇着!这腰伤啊,最忌久站!”

寇大彪攥住烟盒,塑料薄膜被体温焐热的瞬间,指关节终于不再发抖,疲惫的身体里似乎像被注入了一股暖流。

他咬牙坚持一步步往家走去,终于离家越来越近了,正埋头向单元门挪动,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

“小毛?”父亲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脚边趴着那只泰迪犬菲菲。菲菲看见他,立刻支棱起耳朵,湿漉漉的黑鼻头朝着他的方向急促地嗅闻,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呜咽。

父亲抬起头,带着浓重的疑惑发问:“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今天大礼,你…你叔叔去了吗?”

寇大彪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甚至懒得完全转身,只侧过半边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每个字都浸透着极度的不耐烦:“嗯。去了。我自己人不舒服,先回来了。”

菲菲似乎感受到他语气里的焦躁,呜咽声更大了些,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怯意和不解。

寇大彪没有再理会。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几乎是扑向单元楼,摸索钥匙的手抖得厉害。门开了,他一把抓住冰凉的金属楼梯扶手——那冰冷的触感成了唯一的支撑。一步,一步,沉重而急促地向上攀爬。每一次抬起那条病腿,腰椎都传来一阵钻心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楼梯间里空洞地回响。

即使是二楼,也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门开的刹那,熟悉的、带着微尘和家用品混合的气息包裹了他,几乎催生了他眼眶的酸胀。

他径直冲过客厅,连袜子都顾不上脱,目标只有那张能让他活下去的床。推开卧室门,他像一头耗尽体力的困兽,没有半点犹豫,整个人几乎是砸了进去。

砰——

身体放平的触感引爆了一种奇异的、电流般的快感,瞬间击溃了所有累积的疼痛、疲惫、屈辱和紧绷的神经。那一刹那,他终于获得了解脱般的轻松!原来仅仅是躺下休息就如此舒服!

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世界的喧嚣、葬礼的余烬、冰冷的注视……一切都被这张床隔挡在外。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

梦中的场景渐渐地被各种颜色填充,寇大彪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抹刺眼的迷彩绿。

意识缓慢地浮出梦海的泥沼,然而第一个清晰浮现的念头,却是对外婆汹涌的悔恨。他明明能咬牙坚持,最后那颗钉子就能钉牢,他却偏偏选择了放弃,倔强地偏要逆着所有人的期望。谁曾真正关心过他累不累,疼不疼呢?外婆已经不在了,再做那些表面的功夫,演给谁看?有什么用?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不起外婆。不是因为今天在殡仪馆的离席,而是因为外婆活着的时候,他去看望的次数少得可怜。这份懊悔啃噬着他,根源在于他发现自己竟已失去了那份初心,甚至剥落了最基本的人情冷暖。

忏悔的思绪刚要再次漫过心头,梦境却不容分说地将他狠狠拽离——背上喷火器的沉重感陡然袭来,眼前又是那个让他多年后依然魂飞魄散的木桩靶位。这个阴魂不散的噩梦像个精准的诅咒,但凡身体或精神极度疲惫,他就必定被拉回这个炼狱般的场景。

接下来的画面与多年前的惨剧如出一辙。指导员那如太监般尖利刺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男人不能说不行!”紧接着,班长不容置疑的喷火口令,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来:“喷火!”

寇大彪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带着旧日烙印的沉重,扣动了扳机。

那致命的一瞬间再次降临。枪带,那根维系着武器的脆弱绳索,究竟是自己当时没能压稳,还是它本身就暗藏隐患?如同宿命的嘲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猝然断裂!喷火枪管顿时失去了束缚,如同暴怒的火蛇疯狂扭动、翻腾。灼热的火龙呼啸着失控喷溅,漫天的烈焰不再是向下吞噬靶标,而是化作倾盆火雨,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然而,这一次,梦境发生了奇异的扭曲。

按照记忆的剧本,他本该在地上痛苦翻滚,哀嚎挣扎。可此刻的他,却像一尊石像,钉在原地,纹丝不动。更诡异的是,那足以焚身的烈焰包裹着他,熊熊燃烧,他却并没有感到一丝痛苦。他猛然发现,自己竟努力享受着这种正常站立的滋味,早就忘了梦中那些周遭的事物。

熊熊火光中,寇大彪仿佛看见外婆的身影正朝他轻轻挥手告别。可未及细看,整个世界骤然陷入黑暗。

他猛地低头跪倒。一只温暖的大手按在他肩上,身后传来班长老郭熟悉的声音:“没事吧,大彪?”

寇大彪胸中的委屈如洪水决堤,正欲抬头,周遭的一切却再次模糊。他心跳陡然加速,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正当他用力揉了揉眼。

下一秒,他真切地感受到身下是家中的床铺。意识回笼,现实冰冷地裹挟而来。后腰伤处那熟悉的凸起,顽固地提醒着他真实的处境——他回到了现实。

回忆起梦的尾声,寇大彪只觉得郭班长的声音无比熟悉,却偏偏看不清他的面容。这模糊的景象,忽然像一道隐秘的暗示,推着他:该去找郭班聊聊了。 这位他视作人生导师的人,或许能理解他此刻深陷的泥沼。

想到这儿,寇大彪几乎是在意念驱使下侧过身,摸索着按下了电脑机箱的开机键。等待启动的几秒钟漫长如年,他屏着呼吸登录了许久未碰的qq。

好友列表里,“疏雨梧桐”——老郭的头像——依然固执地灰着,死寂无声。

寇大彪不甘心。他一把抓起手机,拨通了那个许久未拨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冰冷的机械女声,重复着一句话:“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心,猛地一沉。

他手指翻飞,在战友群、在私聊窗口,一遍遍发出追问:

“谁知道郭班长的消息?”

“最近有谁联系过郭班长吗?”

回复接踵而至,却冰冷得如同石子投入死水:

“不清楚...”

“很久没听说他消息了...”

“不知道啊...”

想到郭班长经营的那家小饭店,再想想眼下的经济寒冬,寇大彪心直往下沉——答案似乎已在不言中。漂泊在外,都不容易。郭班长,大概也和他一样,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

手指微微颤抖,他点开与“疏雨梧桐”凝固的聊天记录,急切地向过去翻找。密密麻麻的文字飞速掠过,日期不断回溯,急切地寻找着可能的蛛丝马迹。

突然,视线被一行字钉住了——那是郭班长曾对他说过的话:

“换个思维,就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