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节晃晃悠悠地到来时,宝亲王的病瞧着才好些了。
于宝亲王而言,他若是病弱得久,那就是给了底下的弟弟们可趁之机,也会让皇帝和朝臣重新思量起他是否是皇位继承的最适宜人选。
故而宝亲王就是养病也养得不安心,一面催着琅嬅时常往宫里去给熹贵妃请安,好探听皇帝和熹贵妃的意思,一面自己也惦记着朝务政事,时常请来幕僚商议一二。
琅嬅和金玉妍,一个是府中主持大局、进宫交涉打探的福晋,一个是朝夕陪伴左右,侍奉医药衣不解带的枕边人,两人不约而同地察觉出了宝亲王心中的焦虑。
于是,在琅嬅端雅温正,将皇帝的态度缓缓道来的时候,在金玉妍软语温存,服侍宝亲王用药的时候,她们会偶尔恰到好处地露出两分对王爷前程的担忧和关怀来。忧人所忧,想人所想,百般体贴也不过如此了。
这份含蓄而尽力不着痕迹的关怀也让宝亲王绷紧的那根弦时刻不敢放松,就如前世的永琏一般,时刻警惕着皇帝的心意是否会转移,为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宝亲王急于求成,令齐汝备下大补的药食强行补足表面的元气,他才好继续英姿挺拔地立于朝堂之上,镇压一切宵小的心思。
每每才养好些,他就迫不及待地上朝听政,难免劳累过度,伤及根本,一旦吹风受寒,冷热交替之际就会昏昏沉沉,神思倦怠。
再者,宝亲王是耽于情欲,伤及根本,静养期间本就该戒色戒欲,培精固本。可金玉妍、苏绿筠这几位格格们轮流陪侍在侧,侍汤奉药,擦汗擦体,宝亲王本就不是于女色上多有克制力的人,难免失于放纵,自然难补得回来亏空。
如此,拖拖拉拉了两三个月,直到千秋节,宝亲王才见好。
而也就是直到这个时候,青樱侧福晋才出了千秋院,见到了宝亲王。
青樱侧福晋搭着惢心的手走到正院,如从前一般,她依旧是最后一个来给琅嬅请安的。
今日是入宫贺千秋节的日子,众人皆按品大妆。
就是再轻狂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儿。今儿不是争奇斗艳的日子,宫里更不是她们这些小辈儿闹脾气煞性子的地方,宫里的娘娘们个个是明月之辉,如何轮得到她们艳压群芳呢?
因而人人身着朝服,敛目低眉,头上的珠翠首饰也不过是按着品级中规中矩的来。
除了福晋和两位侧福晋,其余的庶福晋和格格们莫说是没有在熹贵妃跟前落脚的份儿,寻常日子里就是连递牌子入宫请安也是没资格的。也就是千秋节这样的三节两寿里,她们才会入宫,但也凑不到熹贵妃跟前去,不过是站在门外请过安就是了。
唯有得熹贵妃额外青睐,或是王爷和福晋肯赏这份体面的,才能在熹贵妃跟前露脸得赏了。
前者自是极难的,熹贵妃掌管后宫,日理万机,哪里想得起来儿子的侍妾。且她又对福晋这个儿媳满意得很,更不肯越过福晋去伤了她的体面。后院之人的所盼也唯有后者,好在福晋贤德厚道,并不吝惜这样抬举人的机会。
琅嬅坐在宝亲王对侧,接过莲心奉的茶,对曦月下首的富察·诸瑛笑道:“诸瑛妹妹,额娘慈爱,惦记着孙儿孙女。永璜和璟姝这样活泼可爱,讨人喜欢,都是妹妹的功劳,我一日都不曾忘记,额娘也念着你的好呢。这回入宫,妹妹就陪着永璜给额娘请安吧。”
富察·诸瑛眼圈微微泛红,嘴角却是掩不住的笑,忙起身谢恩道:“婢妾多谢福晋恩典,婢妾定好生侍奉福晋,照看好了永璜,不让福晋操心。”
熹贵妃虽无皇后的名分,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后宫之主了。若是皇帝长命百岁,那将来永璜的亲事、爵位都离不得熹贵妃在皇帝跟前的帮衬。若是宝亲王能早日登基,那她的位分、永璜的亲事也不过是这位太后娘娘一句话的事儿。
纵然不指望能见一次就亲近起来,好歹在熹贵妃娘娘心里留个影儿,还记着有永璜这个长孙,有她这个庶福晋就够了。见面三分情,不就是这样一点点攒出来的吗?
宝亲王向后仰着靠在圈椅上,神思不属,语气淡淡道:“福晋念着你,这才抬举你。你素来稳重,入宫后遇事多警醒些,莫生出什么乱子来。”
诸瑛再三谢恩,才落座就听到门口的丫鬟清脆的声音:“乌拉那拉侧福晋来给王爷、福晋请安了。”
她就顺着那道声音看去。
清晨斜射的阳光下,来人发髻上的珠翠堆叠错落,耀眼夺目得比正午的日头还刺眼些,鬓间怒放的红花灼灼,光辉炫目。
“臣妾乌拉那拉氏,给王爷请安,给福晋请安。”
宝亲王昨夜服用金丹后兴致勃勃,与金玉妍厮混胡闹许久,早上起来便有些腰酸腿软,失了精神头。只是今日是要入宫请安的,少不得喝了浓茶强打精神,可却依旧有两分倦怠。
此刻他神色微变,略有不耐地望了过去,只见乌拉那拉氏朱唇殷红,与鬓间红花交相辉映,头上满堆着钗环,手指上的金丝嵌珐琅护甲与套了满手的宝石戒指、镯子满叠,繁复异常。
宝亲王虽与喜素净雅致的皇帝不同,偏好富丽雍容,却也并非毫无审美。
只一眼他的嘴角就垂了下去,一来为着伤眼睛,二来么,这是入宫请安,她穿着如首饰展览的架子一般给谁看?
难道是为了去景仁宫给她姑母请安?景仁宫娘娘就爱看她这般架势么?
青樱瞧着宝亲王瘦削几分,面色更少了几分红润,显出两分黄来,一双眼睛却依旧定定地瞧着自己,不移不动,似有万般情愫要说,又似是只能看到自己一般,心中禁足多日的幽怨顿时随着她温热的泪水流去了。
花前月下的年少岁月,墙头马上的眉目纠缠,青樱红荔的相知相许,禁足多日时的疑心、震惊、委屈和理解,最后是一处相思,两地闲愁,旧日的悲喜如默剧一般在她眼前翻涌,叫青樱默然痴住了,只含泪望着宝亲王,委屈又倔强。
金玉妍轻笑道:“侧福晋年少时长出入宫廷,今日做这样打扮那想来就是宫中的旧例了。如此说来,倒是臣妾等过于简素了。不及侧福晋,清清静静抄佛经的时候都不忘——”
她的眼神在青樱被护甲、戒指和玉镯遮盖的双手间转了一圈,意思昭然若揭。
抄写佛经讲的是精心凝神,超然物外,这样的环翠繁复,叮当相击,又能好好抄写么?
青樱抚过自己的护甲,就算是被禁足,也要保持体面。
她嫌恶地不想看金玉妍,也就是碍于李朝和福晋,王爷才不得处置金氏,否则,就金氏狐媚惑主,让王爷大醉伤身以至于病重一事儿,足够立刻杖毙金氏了。
青樱对金玉妍视若无睹,只深深地望着宝亲王:“臣妾想着王爷病着才见好,并不想耀眼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