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启二十七年,夏。
距离那夜月下结义,已匆匆过了两年光景。
朝廷的苛捐杂税愈发沉重,名目繁多,压得人喘不过气,崇启帝早已不复早年登基时那点励精图治的假象,彻底沉溺于享乐和修道长生之中,将国事尽数抛于脑后,常年在各地奢华的行宫流连忘返。
朝政被几位互相倾轧的权臣把持,卖官鬻爵,贪腐横行,边疆战事屡屡失利,灾荒年年有,流民遍地,易子而食早已不是新闻。
金陵城中,虽还能维持着表面的繁华,但暗流汹涌。物价飞涨,米珠薪桂,街头巷尾时常可见饿殍,官差衙役如狼似虎,敲骨吸髓,百姓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
终于,在这年盛夏,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如同炸雷般,通过驿道、商旅、流民之口,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天下——
崇启帝在自己的奢华行宫中,被他最宠信的权臣大将军梁冀率兵弑杀,一同被杀的,还有随行的大部分宗室、嫔妃。
据传,起因不过是皇帝酒后的一句戏言,触怒了本就权势熏天、早有异心的梁冀。梁冀弑君后,本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却发现皇帝子嗣早被他自己或废或杀,几近凋零,京中留守的宗室和老臣更不买账,反而纷纷指责其为国贼,天下共击之。
梁冀弑君容易,却根本无法控制随之而来的崩坏局面,中枢权威瞬间崩塌,各地拥兵自重的刺史、将军、宗室亲王,平日里早对朝廷阳奉阴违,此刻更是纷纷扯起大旗,有的宣称要诛杀国贼梁冀,有的则直接拥立皇室近支,称帝称王,更有的干脆自立为王,割据一方。
短短数月间,曾经庞大一统的大夏朝,顷刻分崩离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烽烟四起,战火很快从京城蔓延开来,各地军阀为了争夺地盘、人口、粮草,相互攻伐,无所不用其极。
乱世,真真正正地降临了。
消息传到金陵时,城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粮价一夜之间飙升到令人绝望的天价,商铺纷纷关门歇业,有钱有势者开始举家南迁,或是想办法囤积粮食兵器,加固院墙。
官府失去了上头的指令,也变得摇摆不定,有的官员想投靠新主,有的想拥兵自保,政令混乱,治安迅速恶化,盗匪趁势而起,夜里时常能听到喊杀和哭嚎之声。
齐邕家中,刚刚好转的微薄光景,瞬间又被这滔天巨浪打入深渊。
“怎么办?大哥,二哥!”晏季从市集上跑回来,带来了米铺被抢空、乱兵开始在街上纵火的消息。
成济一拳砸在桌上,眼中尽是愤怒和无力,“这该死世道!原以为朝廷只是腐败,没想到直接烂透了根,皇帝死了,这天下全乱了!”
齐邕面色凝重至极,将家人召集到屋内,紧闭门窗。
“不能再待在家里了,”齐邕声音低沉果断,“金陵是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接下来必有大乱,或是兵灾,或是饥荒,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那我们该去哪里?”成安强自镇定,但声音微微发颤。
屋内油灯摇曳,将每个人凝重而惶惑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屋外,隐约传来远处街市的骚动和不安的犬吠。
“天下已乱,金陵迟早沦为战场或炼狱,困守于此,唯有坐以待毙,为今之计,唯有主动寻一条生路。”
他顿了顿,目光与成济相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火焰,“我听闻江北已有义军揭竿而起,打的是‘诛国贼、清君侧’的旗号,虽鱼龙混杂,但或许是一条出路。我想……去投军。”
成济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亮光,“大哥,我正有此意!这世道,老实巴交只有等死的份!与其窝囊饿死,不如拿起刀枪,去战场上搏个功名,杀出个清平世道来!咱们一起去!”
投军?
晏季握紧拳头,眼神熠熠生辉,内心却极度挣扎。齐徽担忧地看着他,又看向哥哥和成济。
“可是……”齐邕眉头紧锁,看向病弱的舅母和一群弟妹,“我们都走了,家里怎么办?舅母需要人照顾,成峥、成嵘、成纨都还小……”
这时,成安站了起来,眼神异常坚定,声音清晰沉着,“大哥,二哥,你们放心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成安继续道,“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母亲,带大弟妹,你们不必为我们牵肠挂肚。乱世之中,男儿志在四方,更应去外头闯荡,寻找生机,你们……去吧。”
“成安……”齐邕声音有些沙哑。
“妹!”成济也哽住了。
成安坚定地笑了笑,“放心,我没那么柔弱,只要你们在外头好好的,我们就能坚持下去,等你们在军中立稳脚跟,再来接我们。”
齐邕与成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这似乎是眼前唯一的选择了。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晏季。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他想去,他渴望像哥哥们一样去搏一个未来,他读书习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头地吗?
可是……他看向齐徽,看向这个家,他走了,家里又少一个男丁,重担全都压在成安姐姐身上,阿徽她……
齐徽走到了晏季面前,仰头看着他,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
“季哥哥,你去吧。”
晏季猛地抬头,“阿徽,我……”
齐徽摇摇头,打断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鼓励的笑,“大丈夫志在四方,如今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你既有志向,又有本事,不该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家里还有我,我会帮着成安姐姐的。你放心去吧。”
她顿了顿,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更轻了些,却字字清晰,“我等你回家就是了。”
晏季看着齐徽亮晶晶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所有的犹豫和顾虑,在这一刻被她温柔而坚定的目光抚平、碾碎。
“好,阿徽,你等我!我一定回来!一定!”
看着这一幕,成济忽然嘿嘿一笑,打破了有些伤感又有些暧昧的气氛,他大手一挥,目光在齐邕和成安之间逡巡,朗声道:
“好!既然三弟也去,那咱们兄弟三人就一同去闯荡!不过,在走之前,还有一桩事要办!”
他看向齐邕,又看向自家妹子,嗓门洪亮,“大哥,成安,你俩年纪也不小了,我早就看出来你们二人甚是相配!彼此关心,性情相投。如今世道虽乱,但婚事该办还得办!若大哥不嫌弃,我勋成济,就以哥哥的身份,愿将成安许配给大哥!咱们亲上加亲,岂不更好?也免得你们彼此牵挂!”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齐邕和成安都愣住了。齐邕脸上瞬间涌上复杂的神色,看向成安,成安早已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却并未出言反对。
齐邕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成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并非成安配不上我,而是……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耽误她。此去投军,刀剑无眼,生死难料,我若有个万一,岂非让她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这绝对不行。”
“大哥!”成济急了,“你怎么说这丧气话!你本事那么大,肯定能建功立业,平安回来!再说,就是因为你此去危险,才更要给成安一个名分,也给你自己一个念想啊!我妹子的心思我清楚,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你们就别磨蹭了!娘,您说是不是?”
他转向病榻上的舅母。
舅母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眼中含泪,却带着欣慰的笑意,她虚弱地点点头,“邕儿,是个好孩子,把成安交给你,我放心。乱世之中,互相有个依靠,比什么都强。你们……就成全了吧……”
成安抬起头,恢复了平静地神色,声音清晰可闻,镇定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既不在,我的婚事自当由母亲和哥哥做主。”
此言一出,心意已明。
齐邕浑身一震,看着成安羞红却坚定的侧脸,再看舅母期盼的眼神,成济殷切的目光,还有弟妹们懵懂却支持的神情,他心中最坚硬的部分终于软化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成安面前,郑重道,
“成安,我齐邕此生能得你青睐,是上天眷顾。若你当真不弃,我齐邕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护你一世周全。无论前程如何艰险,我定会为你,为这个家,搏一个安稳未来!只是……要委屈你了。”
成安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
“君若不弃,必当生死相随。”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几日后,家中略作收拾,点起一对红烛,齐邕和成安在舅母的主持下,对着天地和舅母磕了头,便算成了礼。
是夜,月光依旧清冷,却似乎为这对乱世新人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银辉。
简陋的新房内,齐邕握着成安的手,低声道,“委屈你了,成安,连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
成安摇摇头,靠在他肩头,“我知你的志向,但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委屈,阿邕,你和成济、三弟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齐邕将她搂紧,“为了你,我也必须活着回来,到时候我要让你穿上凤冠霞帔,衣香鬓影。”
两人依偎着,交换了彼此的青丝,留给对方作个念想。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窗外,几个小小的身影正偷偷摸摸地蹲在窗根下,竖着耳朵听得聚精会神,正是成峥、成嵘、成纨和抿嘴偷笑的齐徽与晏季。
忽然,成嵘听得入神,不小心碰倒了窗下的瓦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齐邕带着几分尴尬和好笑的声音传来,“外头那几个小猴子,还不快回去睡觉!”
窗外立刻响起一阵窸窣的偷笑和慌乱跑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新房内,齐邕和成安相视一眼,不由都笑了起来,方才那点离愁别绪和沉重气氛,也被这小小的插曲冲淡了不少。
齐邕、成济、晏季三人离家投军后,家中顿时空荡冷清了许多。成安收拾了仅剩的一点家当,带着家人离开了风雨飘摇的金陵城,迁往城外栖霞山深处避难。
日子清苦至极,但总算暂时远离了城中的兵荒马乱与日益猖獗的匪患。
不久后,成安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怀胎十月,艰辛倍尝。崇启二十八年春,在一个草木萌发的清晨,成安顺利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望着怀中眉眼依稀有些像齐邕的婴孩,成安落下泪来,她与齐徽、舅母商量后,给孩子取名为“齐佑”,乱世之中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保佑他父亲一路平安。
日子就在这般艰苦却也平静的节奏中缓缓流淌,齐徽和成纨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照顾产妇、婴孩、病母,打理菜地,腌制储存食物,手脚不停;成峥、成嵘则愈发擅长山林生活,虽大型猎物难得,但野兔、山鸡乃至河鱼,偶尔也能有所获,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肉食补给。
但一家人最期盼的,还是莫过于来自远方的书信。
然而,烽火连天,驿路断绝,家书抵万金,往往要隔上好几个月,甚至大半年,才能辗转收到一封兄弟三人托人捎来的信。
齐邕的信总是写得简短而克制,字迹有时潦草,显是军旅倥偬中仓促写就。信中屡屡报喜不报忧,只道自己与成济、晏季皆安好,彼此照应,让她勿念。
他总是轻描淡写地提及经历了一些战事,“幸得苍天庇佑,兄弟同心,屡次化险为夷”,“不过些小阵仗,无妨”,叮嘱家人务必保重身体,照顾好母亲与孩儿,等他归来。
信的末尾,总会问及成安与佑儿的情况,字里行间满是为人夫和为人父的牵挂与歉疚。
纸短情长,伏惟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