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得益于发达的水路和相对高效的基层管理,行动最快。
苏州府吴江县,镇公所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
几名县衙派来的书办,在镇长的协助下,支起几张桌子。
桌后是厚厚的空白册页。里长、甲首们拿着各自片区的名单,大声吆喝着:“七十以上的,站东边!六十五的,站西边!都带好户籍凭由!家里没有的,找邻居作保!”
人群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由儿孙搀扶着,眼中带着期盼和一丝茫然。
也有精明的妇人,扶着明明不到六十五的婆婆,试图蒙混过关:“差爷,我婆婆记不清了,但村里老人都说她过了七十了……”
书办眼一瞪:“户籍黄册上写得明明白白,六十二,下一个!”
妇人讪讪退下,嘴里嘟囔着。
登记相对顺利。
得益于相对完善的户籍和保甲制度,加上此地商业发达,人们对年龄、契约意识较强。
趣事在于,一些在大型工坊里做“老师傅”的老人,被工坊主亲自送来登记,还带了工坊的“在职证明”和几包点心塞给书办,生怕耽误了这些摇钱树的“恩赏”。
书办一边登记,一边感慨:“这工坊的掌柜,比儿子还上心……”
中原腹地,情况复杂许多。
河南归德府,某偏远村落,登记点设在破败的祠堂里。
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县丞和一个年轻气盛的书吏,数名衙役,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
“王老栓!你多大岁数了?”
一个牙齿掉光的老汉拄着棍,咧嘴笑:“俺?俺属大龙的!那年发大水……”
书吏不耐烦:“问你哪年生的!属相顶个屁用!大水是哪年?”
老汉懵了。
旁边一个老汉插嘴:“他比我大三岁!我属马的!”
老县丞叹口气,而后看向了一旁的里正,放下笔:“李老六,你是里正,你说,王老栓够不够六十五?”
里正李老六是个精瘦汉子,眼珠一转:“回老爷话,王老栓是够六十五了!他大儿子跟我同岁,今年都四十五了!他还能不够六十五?”
这逻辑似乎无懈可击。
书吏无奈,只好登记。
类似的情形比比皆是,生辰全靠“我爹死那年我八岁”、“发大水那年我娶媳妇”来推算,准确性全靠乡老和里正的“权威”以及……人情。
村东头赵寡妇,实际年龄六十岁,但听说有肉有布,硬说自己六十六。
她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厉害角色”,三十五岁守寡,拉扯长大了五个儿子,两个姑娘,若是人不硬,可是活不下来的,这么多年,跟人干架都是直接上刀的角色,因为泼辣敢拼,才能守住自己家的田地,还有孩子们的口粮。
村里面也是无人敢惹。
里正李老六想戳穿,被她当众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老县丞,书办为了保娘,竟也稀里糊涂登上了册。
围观者窃笑,却也无人真去举报——犯不着得罪这“母老虎”。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这些百姓都有一个固定的认知。
朝廷是官家,是公家,官府的银子是花不完的,即便赵寡妇为人在泼辣,也是自己人,能占着朝廷的一些好处,也是极好的。
当然,这种情况就连朱翊钧也是默认发生的,对于百姓这块他是宽容的。
西南边陲,山高路远,朝廷的威严在此地似乎隔了一层。
云南某土司管辖的寨子,朝廷派来的一个流官带着两个疲惫不堪的书吏,在土司头人的“陪同”下,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设点。
语言不通是个大问题,全靠通事和土司头人的心腹传话。
流官拿着朝廷下发的精美图册(画着银币、肉、布),比划着,通事大声翻译。
寨民们敬畏地看着官老爷,但对那些图画上的东西,理解各异。
有人以为是要交税,面露惧色。
登记年龄更是天方夜谭。
寨民们只记得“砍头祭谷那年”、“老虎叼走寨主儿子那年”这样的大事纪年。
土司头人抽着水烟,一直都在听着自己儿子被老虎调走那年的日子。
慢悠悠地指着下面一群头发花白、皱纹深刻的老人:“这些,都够,都够!”
显然,他想把恩赏多弄点给自己人。
流官无奈,知道无法较真,只能按土司指认的名单登记。
趣事在于,登记完后,土司头人热情地邀请流官赴宴,席间指着烤得喷香的野猪肉和自织的土布,笑着说:“大人你看,肉,布,我们寨子自己就有!那银闪闪的‘福寿’钱,多给些就好!”
流官哭笑不得,只能打哈哈应付过去。
…………
大同镇西屯堡, 登记由卫所千户亲自负责,军纪森严。
军户老人按百户所排队,拿着军籍黄册,秩序井然。
年龄相对准确。
几个精神矍铄的老军户,登记时特意挺直腰板,大声报出当年自己光辉履历”,有人暗示自己劳苦功高,是不是能多分点?
千户笑骂:“老杀才!规矩就是规矩!多拿了,小心锦衣卫老爷请你去喝茶!”
众人哄笑,但气氛并不紧张,更像一种“内部福利”的确认。
对他们来说,这恩赏是额外的“皇恩”,更是对他们世代戍边的一种抚慰。
当然,还是有这一部分人,特别是下面的小吏会玩一些心眼。
在不少地方,登记造册成了里甲胥吏们难得的“创收”机会。
虚报冒领自然风险巨大,但背后的操作空间,可就大多了。
“手续费”、“润笔费”、“跑腿费”却是心照不宣。
不给?那你的名字可能“恰好”被雨水打湿模糊了,或者“邻居作保”的人“恰好”找不到了。
小民为了那点盼头,大多忍气吞声。
至于被发觉砍头,那砍的也是官老爷的,跟自己一个跑腿的小吏有毛关系。
大多数真正符合条件的老人,是淳朴而期盼的。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想过朝廷会记得他们,还发钱发东西。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着差役:“官爷,那银钱……真能到俺手上?”
“那肉……是肥的还是瘦的?”
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恩典的希冀,也有一丝对官府的天然畏惧。
朱翊钧在深宫中,通过锦衣卫片般飞来的密报,看着这帝国大地上正在上演的、纷繁复杂、光怪陆离却又生机勃勃的“登记图景”。
“三个月,总算动起来了……” 朱翊钧放下密报,走到窗前。
“乱象丛生,总好过死水一潭……”
。登记只是第一步,如何确保这些承载着“皇恩”的银币、肉食、布匹,不被层层盘剥,最终落到那些白发苍苍、满手老茧的老人手中,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