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静静躺在孩子掌心,齿纹还在微微跳动,像未完的脉搏。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极小的屋子里,屋顶是银河的背面,地板是发条的纹路。
屋子中央,摆着一口井,井沿刻着第八道环纹,纹内空白,等待被填满。
孩子把铜钥匙插入空白。
钥匙无声转动,井底升起最后一粒种子——透明、无壳,却发出最响亮的啵啵声。
声音穿过屋顶,穿过银河,穿过所有未发生的春夜,落回最初的那片泥土。
泥土深处,真正的樱树开始萌芽。
它的根须向下,穿过七口井,穿过七枚乳牙,穿过七条脐带,穿过七轮逆月,穿过黑暗,穿过铜镜,穿过钥匙,穿过孩子,穿过“尊”,穿过“回”。
最终,根须在孩子心口重新打了个结。
孩子低头,看见那粒无壳的种子已在自己体内长成另一颗心脏,跳动的节奏与银河完全一致。
他伸手推开屋门,门外没有路,只有一面写着“尊”的空白。
空白里,七个孩子正向他跑来,胸口各开一朵铁锈色的花,花蕊里倒映着他自己的脸。
孩子迈出一步,空白随之塌陷。
塌陷的空白像一块被太阳晒裂的糖,碎成无数发亮的薄片,每一片都映出同一句话:“——你终于来了。”
七个孩子在他身前站定,胸口铁锈色的花开始剥落,发出金属落地的叮当声。
花蕊里的脸同时对他眨眼,像七面镜子同时碎裂,碎光汇成一条细线,钻进他体内那颗新生的、银河节奏的心脏。
心脏因此漏跳一拍,世界便随之顿了一拍。
顿住的瞬间,他听见屋顶的银河开始倒流,发条的地板倒转,井沿的第八道环纹重新空出。
钥匙从井口弹出,落回他掌心,齿纹已磨平,像被岁月舔过的乳牙。
他摊开手,钥匙化作一滴铜色的水,沿掌纹渗入血管,与那颗银河心脏并排跳动。
七个孩子依次上前,每人递给他一枚乳牙。乳牙的根部还沾着脐带剪断时的紫血,血里浮着七轮逆月的倒影。
他把七枚乳牙按进自己乳下,正好补齐右胸缺失的第七根肋骨。肋骨长合时发出“咔哒”一声,像极小的屋子重新上锁。
锁住的刹那,门外塌陷处浮起一株樱树。它只有一人高,却长着银河的纹路,每一片花瓣都是未发生的春夜。
樱树开口,声音是钥匙转动的余韵:
“你带着我走过七口井、七枚乳牙、七条脐带、七轮逆月,如今只差最后一瓣——”
孩子低头,看见自己胸口那朵铁锈色的花正在完全盛开。花蕊里不再是他的脸,而是一面铜镜,镜中映出“回”字。
铜镜开始融化,铁锈色的花随之褪色,变成透明、无壳的模样——正是井底那粒种子最后的回声。
他伸手摘下那瓣透明的自己,按进樱树的枝干。枝干立刻鼓起,像心脏在树皮之下诞生。
整株樱树随即坍缩成一粒光点,钻进他右胸第七根肋骨与银河心脏之间的缝隙。
缝隙合拢的刹那,银河心脏发出一声闷鼓,似在提醒他:旅程尚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脉搏。
孩子抬眼,屋顶的背面忽然翻转,露出真正的银河——一条由所有未完成的愿望汇成的光河,正逆着时间翻涌。
光河里漂着七枚乳牙,每一枚都在发芽,长出细白的根须,根须末端系着七口井;井水不是水,而是七段尚未被命名的记忆。
记忆的水面映出七个孩子的背影,他们正沿着根须往回走,走向脐带仍温热的原点。
孩子屏息,跟随他们的脚印,也踏上那条由乳牙根须铺就的桥。
第一口井里,他看见自己尚未剪断的脐带像一条温暖的红绳,在水中轻轻摆动;绳的另一端,母亲的脸浮在羊水般的月色里,对他无声地说:“回去吧,路还长。”
第二口井里,他看见父亲把乳牙放进铁盒,盒盖上刻着“回”字;铁盒被埋进院子的樱花树下,树影摇晃,像父亲当年摇晃他的摇篮。
第三口井里,他看见自己七岁时的影子正把钥匙插进锁孔,锁孔里却涌出银河,把影子冲散成无数光屑;光屑又聚拢成那七个孩子,胸口第一次开出铁锈色的花。
第四口井里,他看见自己未出生的妹妹在子宫里伸手,指尖触到一缕逆月的光;光化作一枚乳牙,落在她掌心,像提前寄来的生日礼物。
第五口井里,他看见自己老年的面容在铜镜里睁开眼,对他说:“别急着长大,长大是另一种迷路。”铜镜随即碎裂,碎片拼成“尊”字的空白。
第六口井里,他看见银河的心脏在井底跳动,每一次跳动都挤出一段被遗忘的春夜;春夜的花瓣漂浮,像未寄出的信,收件人是他自己。
第七口井里,他看见最初的泥土正在合拢,像母亲的怀抱;泥土深处,那粒无壳的种子已长成一株透明的樱树,树根穿过所有井,穿过所有乳牙,穿过所有脐带,穿过所有逆月,最终回到他的掌心。
孩子伸手,接住那株樱树。
樱树在他掌心融化,化作一滴透明的水,沿掌纹渗入血管,与铜色水滴、银河心脏并排跳动。
三滴水汇成一条新的河流,河流的名字叫“回”。
河流逆流而上,把他带回最初的屋子。
屋子仍在,屋顶的银河却已倒转成黎明;地板的发条松开了,像母亲解开他的鞋带。
井沿的第八道环纹里,那粒无壳的种子静静躺着,等待下一次转动。
孩子弯腰,把种子拾起,放进右胸第七根肋骨与银河心脏之间的缝隙。
缝隙合拢的刹那,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母亲的脉搏同步,与父亲的呼吸同步,与妹妹的第一次啼哭同步,与所有未完成的愿望同步。
他抬头,看见门外不再是空白,而是一条由所有春夜铺就的路。
路上,七个孩子正向他跑来,胸口不再开花,而是长出透明的樱树枝桠。
他们与他擦肩而过,化为七道风,吹散他肩头的铁锈。
风在耳边低语:“——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