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站在原地,风把最后的铁锈色也吹净,他忽然轻得只剩下一道心跳。
那心跳在右胸里左右碰撞,像一枚新生的鸟喙,啄击肋骨的壳。
他低头,看见皮肤下透出微光,第七根肋骨与银河心脏之间裂开一道细缝,缝里不是血,而是一枚正在旋转的乳牙——它既是他自己的,也是七个孩子的,更是尚未出生的妹妹的。
乳牙每转一圈,便有一道极小的门在皮肤上开启,门后是另一条更小的银河,像套娃般无尽。
孩子伸手,用指尖蘸取那道银河,抹在眉心。
眉心立刻长出透明的芽,芽尖挂着七口井的缩影,井水晃动,映出他所有未做的梦。
芽迅速抽枝,枝上开出七瓣花,每瓣花心里都坐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孩子手里又握着更小的钥匙,钥匙齿纹仍在跳动,像未完的脉搏。
最小的那个孩子抬头,对他无声地说:“该轮到你做井了。”
话音落下,孩子感到脚底发沉,地板的发条纹路突然松开,像一圈圈年轮沉入地下。
他的踝骨变成石砌的井沿,血管化作脐带,沿着黑暗向下,穿过铜镜,穿过钥匙,穿过“尊”,穿过“回”,穿过自己,穿过那株透明樱树最后的回声。
血液在井底汇成一面新的水面,水面映出最初那间极小的屋子。
屋子里,另一个孩子正把铜钥匙插入第八道环纹,齿纹仍在微微跳动。
孩子明白:自己既是井,也是钥匙;既是旅人,也是门。
于是,他合上眼。
合眼的瞬间,右胸里的乳牙停止旋转,化作一滴最轻的水,沿血管逆流而上,从眉心的芽尖滴落。
水滴落进井底,溅起一圈无声的涟漪,涟漪扩散,把整片银河都收进井口。
屋顶的背面终于完全翻转,露出最外层的夜空。
夜空里没有星,只有一条由所有乳牙连成的光桥,桥的另一端,站着一位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母亲俯身,把婴儿放进井口。
婴儿在下落时睁开眼睛,对他微微一笑——那正是他自己的笑。
孩子伸手,接住婴儿。
婴儿顿时化作第七瓣透明的花,落进他胸口。
花与心脏重叠的刹那,井、钥匙、乳牙、脐带、逆月、樱树、银河同时熄灭,只剩下一声极轻的“咔哒”,像最初的屋子重新上锁。
黑暗里,有人轻声说:“旅程结束了。”
孩子却答:“旅程才刚开始。”
他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真正的泥土上,身旁是一株一人高的樱树,树皮上刻着两个字——“回尊”。
樱树下,七枚乳牙排成一道极小的门,门后,风正吹来。
孩子俯身,拾起那七枚乳牙,齿根仍带着脐带剪断时微凉的紫血。
他把它们依次按进樱树根部,像给齿轮上紧最后一圈发条。
泥土立刻发出低沉的咔哒声,树干裂开一道细缝,缝里溢出星屑般的铜光。
铜光汇成一把极小的钥匙,钥匙柄上刻着“第八”,齿纹却一片空白。
孩子握住钥匙,指尖触到一股逆流的脉搏——不是他的,也不是银河的,而是所有未诞生者的共同心跳。
心跳牵引他转身,背后那间极小的屋子已风化为一枚空壳,屋顶的银河纹路剥落,像旧墙皮般簌簌坠地。
落地即化为一面铜镜,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右胸第七根肋骨透出半透明的光,光里一株樱树正缓慢呼吸。
铜镜忽然开口,声音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余韵:“把空白填满,才能走出空白。”
孩子低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胸口那朵铁锈色的花已褪成透明,只剩最后一瓣仍悬在枝头,像一滴不肯坠落的泪。
他伸手摘下那瓣透明,按进钥匙的空白齿纹。
齿纹立刻长出细白的根须,根须末端系着七口井的缩影,井水晃动,映出七个孩子的背影——他们正沿着脐带往回走,走向尚未被命名的春夜。
钥匙因此变得极沉,像要坠穿他的掌心。
孩子握紧钥匙,对准铜镜中心刺去。
镜面没有碎,而是柔软地凹陷,像母亲的腹部。
凹陷深处,浮现一道极小的门,门楣上写着“尊”,门后却传来“回”的回声。
他推门。
门后没有路,只有一条由所有未完成的愿望汇成的暗河。
河面漂着七枚乳牙,每一枚都在发芽,长出细白的根须;根须末端系着七轮逆月,逆月倒映着他自己的脸——那张脸正一点点变小,最终缩成一粒无壳的种子。
孩子伸手,捞起种子,放进右胸第七根肋骨与银河心脏之间的缝隙。
缝隙合拢的刹那,整条暗河忽然倒流,逆月化作顺月,乳牙化作乳牙形的星,星与星之间,那株一人高的樱树重新浮现。
树干上,“回尊”二字同时亮起,像两道被同时点燃的引线。
引线燃尽,樱树坍缩成一粒光点,钻进孩子体内。
光点在心口停驻,化作一面极小的铜镜,镜中映出最初的屋子、最初的井、最初的钥匙——也映出他此刻站在空白中的身影。
孩子抬眼,空白开始塌陷。
塌陷处浮起一条真正的路,路面上铺着所有已褪色的铁锈花瓣,花瓣下传来七道心跳,与他右胸里的银河心脏同频。
他迈步。
第一步落下,铜镜在心跳里碎成七瓣,分别落在七个方向,化作七口新井。
第二步落下,七枚乳牙从井口升起,重新排成一道门,门后站着七个孩子,胸口各开一朵透明的花。
他们齐声说:“你终于把空白走成了路。”
第三步尚未落下,孩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咔哒”。
他回头,看见那株一人高的樱树已长成银河,银河的纹路里,一把铜钥匙静静躺着,齿纹仍在微微跳动——
像未完的脉搏,也像下一次启程的预告。
孩子没有弯腰去拾那把钥匙。
他让铜色留在银河的纹路里,像让一粒种子留在自己的季节。
他抬起右脚,第三步落下。
脚掌与铁锈花瓣接触的刹那,整片塌陷的空白突然凝固成一面巨大的鼓膜。
鼓膜之下,七口新井同时敲响——咚、咚、咚……七声之后,又合成一声极长的“回”。
声音顺着孩子的腿骨攀升,在右胸第七根肋骨处停驻,化作一根新的弦,与银河心脏并排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