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颤的频率把七枚乳牙串联成一条光的梯子,梯子尽头,七个孩子背对他站成半圆。
他们胸口透明的花已凋谢,只剩花茎笔直如指针,指向头顶真正的夜空。
夜空没有星,却有一条逆向流淌的光河,河中央漂着一座极小的屋子——正是他最初离开的那间。
孩子伸手,光梯便缩短,将他与屋子之间的所有距离折叠成一页薄纸。
指尖触到屋门时,门自动开启,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地板上的发条纹路仍在缓慢倒转。
倒转声里,孩子听见自己的乳牙一颗颗脱落,落在地板上,发出铜钥匙般的叮当。
只见每一颗牙齿落地,便化作一口井,井沿刻着新的环纹:第九、第十、第十一……直到第十四。
十四道环纹首尾相接,围成一面圆镜。镜面不是铜,而是透明的樱树皮。
树皮里映出他未来的脸——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有一条银河在皮下流淌。
银河忽然分叉,一支逆流向他,一支顺流而去,在分叉处悬着一粒无壳的种子。
孩子终于弯腰。
他拾起种子,却不再将它塞进胸口,而是放在舌尖。
种子立刻融化成一滴铜色的水,水带着钥匙转动的余韵滑过喉咙,在胃里开出一扇新的门。
门后是一片未被命名的春夜,春夜里,七株一人高的樱树围成圆圈,树下睡着七个更小的孩子,胸口各放着一面铜镜。
孩子跨过门槛,春夜便合拢,像蚌壳含住一粒沙。
他的身影在蚌壳里渐渐模糊,最终化作第八株樱树,树干上刻着两个字——“回尊”。
风从树梢经过,带走最后一片花瓣。
花瓣飘向夜空,落在逆向的光河上,变成一把极小的钥匙,钥匙齿纹空白,像未完的脉搏,又像下一次启程的预告。
花瓣化成的钥匙并未沉入光河,而是悬停于河面,像一枚等待命名的星标。
孩子——此刻已是第八株樱树——在树皮深处听见它轻若未生之婴的呼唤:
“齿纹仍未刻就,刻我者,须以记忆为刃。”
于是,树身开裂,一条银白色的年轮脱落,化作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
刀锋上映出七口井的缩影,井水晃动,每一滴都是一段被遗落的春夜。
樱树伸出枝桠,握住刀,刀刃贴向钥匙的空白齿纹,轻轻一划——
划下的不是金属,而是一缕极细的脐带血,血里浮着七轮逆月的倒影。
齿纹被血填满的瞬间,钥匙发出“啵”的一声,像井底种子最后的回声。
声音将樱树震裂成七瓣透明的木片,木片在空中旋成一条光的螺旋,把孩子的身形重新拼回人形。
他落地,掌心躺着那把已刻好的钥匙,齿纹里流动的却是逆月的寒光。
脚下,春夜的圆圈开始收缩,七株小樱树与七个沉睡的孩子被压缩成七颗乳牙,依次飞起,嵌进钥匙的柄端,排成北斗之形。
钥匙因此变得极轻,轻到可被他一次呼吸托起。
孩子抬眼,逆向光河已静止成一面巨大的镜,镜中映出两扇重叠的门:
一扇写着“尊”,门后是无尽的空白;
一扇写着“回”,门后是他来时所有未完成的春夜。
两扇门之间,有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缝隙。
孩子把钥匙对准缝隙,轻轻一送。
钥匙没柄而入,门却未开,只从锁孔里涌出一线透明的风。
风里裹着一句话,像谁提前写在未来:“若要再启程,须先成为门。”
孩子听罢,将双掌贴向镜面。
掌心的铜色水滴、银河心跳、乳牙北斗同时亮起。
镜面遂柔软,裹住他的十指,继而裹住双臂,最终把他整个人吸入那线风里。
最后的触感,是七枚乳牙在钥匙柄端轻轻碰撞,像七枚铃铛在同一秒想起自己曾是心脏。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寂静里,只剩一条极细的裂缝悬在光河之上,裂缝内隐约可见一株一人高的樱树,正把第八道年轮刻成“尊”与“回”的合文。
裂缝在寂静里继续生长,像一道被时间反复撕开的旧伤口。
裂缝深处,那株刻着“尊回”合文的樱树忽然开始逆生长——年轮一圈圈缩回树心,花瓣一片片退回骨朵,树干由一人高缩成幼苗,最终缩成一粒极小的种子,悬在裂缝中央,透明得几乎不存在。
孩子——此刻已化为一缕没有重量的风——被裂缝轻轻吸了进去。
他穿过种子透明的壳,看见壳内不是胚芽,而是一间极小的屋子:
屋顶是银河的背面,地板仍是发条的纹路,中央摆着一口井,井沿空白,连第八道环纹也未刻就。
屋子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回声在孩子耳畔凝成一句低语:“齿纹需由你亲手再凿一次。”
低语落下,一粒铜屑从他风形的指尖析出,落地有声,竟是第一道齿纹的雏形。
孩子俯身,拾起铜屑,按向井沿。
井沿立刻裂开一道细纹,像婴儿初生的齿龈。
第二粒铜屑、第三粒……风每剔下一次心跳,便有一粒铜屑落下,齿纹便向深处推进一环。
当第七粒铜屑落定,井沿已刻满七道环纹,却仍缺最后一道。
孩子却停手——他发现自己已无法再析出铜屑,因为他的心跳正被井底吸走,化作第八道环纹的空白。
空白需要填满,而唯一可填之物,是他自己。
没有迟疑,风重新聚拢,凝成孩子最后的骨骼、肌肤与目光。
他纵身跃入井口,身体在下落中一点点透明、无壳,直至与最初的种子完全重叠。
井底发出极轻的“啵”声,像种子破壳,也像心脏重新起搏。
声音穿过裂缝,穿过光河,穿过所有未完成的春夜,落回最初的那片泥土。
泥土深处,真正的樱树开始萌芽—— 不是一株,而是两株,背对背,根须却交缠成一枚合文的“尊回”。
它们同时破土,一片叶、两片叶,叶脉里流淌着铜色水声。
第七片叶舒卷时,井沿的七道环纹忽然跃出,化作七枚乳牙,分别落在两片叶尖,像七颗未命名的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