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指向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声喧闹的前楼,言辞恳切:
“不若请公公与诸位天使,先行移步前楼歇息一晚。热汤饭食,暖阁炕头,冯五掌柜必定安排周全。待诸位养足精神,明日清晨,秦某再随天使启程赴京,如此可好?既不误圣命,亦保全诸位周全。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此番话语有理有节,给了对方台阶。
大太监瞅瞅秦文身后那群虎视眈眈的护卫与何剑带来的镇卫,再感受着自己冻得麻木的双脚和饥肠辘辘的肚腹……什么天威皇命,此刻皆比不上一碗热汤、一处暖榻!
“这……秦大人所言……极是!”大太监立刻顺势而下,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天寒地冻,确不宜夜行。那便……叨扰秦大人一宿?”
“冯五!”秦文扬声道。
早已候在城门边的冯五即刻小跑上前,满面堆笑,热情万分:
“哎哟!各位天使大人辛苦啦!快请快请!前楼上房热水俱已备妥!鲜美的羔羊正炖在锅里,陈年的烧刀子也烫好了!定给各位大人驱尽寒气,睡得安稳!这边请这边请!”他殷勤地搀住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太监,那热络劲儿,宛如迎奉财神。
眼见热气腾腾的食物与温暖房间近在眼前,这群在风雪中苦熬整日的太监们,再也顾不得什么圣旨皇命,只盼即刻取暖果腹。
他们几乎是互相搀扶着,随着冯五,逃也似地涌向了那温暖的前楼。
秦目送他们的背影,眼中冷光一闪即逝,旋即被更汹涌的归家之情覆盖。他对何剑及身后弟兄微微颔首:“进城!”
短暂的温馨过后,秦文不得不直面现实。他于书房召集了核心众人:寒雷、周冷月、何剑、冯五、王义等。
待秦文将圣旨及皇帝要求“即刻进京面圣”之事道出,书房内气氛霎时凝重。
“去不得!”寒雷第一个霍然起身,
“东家!这哪是受赏?分明是龙潭虎穴!皇帝忌惮您手握利器,这是要将您诓至眼前,便于拿捏!说不定……便是有去无回!”他眼中凶光闪动,“大不了咱们反了!凭太福祥现今城防火器,还有众家兄弟……”
“寒雷!慎言!”周冷月即刻打断,秀眉紧蹙,“反字岂可轻出口?那是自绝于天下!东家辛苦创下的基业,太福祥镇数万百姓,岂能随之殉葬?”
她转向秦文,冷静分析:“抗旨不去,便是公然与朝廷决裂,正予燕王等人口实,发兵围剿。我等虽可抵挡一时,然名不正言不顺,终非长久之计。”
丁君澜目光锐利,接言道:“冷月姐所言甚是。但去,确属凶险。皇帝忌惮是真,长公主……其心亦难测。她欲得‘火箭’之术,东家此去,恐如羊入虎口。需思一万全之策,或……寻一恰当理由延后?”
何剑瓮声道:“便说东家北疆身受重伤!需静养!对!我看东家气色确有不佳!”他极力寻找借口。
冯五挠头:“要不……装病?腹泻?风寒?横竖那些太监在咱这儿好吃好喝,让他们多候几日?”
众人议论纷纷,忧心忡忡。秦文始终沉默,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目光深远。
他望着窗外太福祥镇的点点灯火,听着隐约传来的笑语人声——前楼的太监们似已喝上酒了——又忆起女儿秦昭那小小安宁的睡颜。
良久,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眼神转为坚定果决。
“该来的,终须面对。”秦文声调沉稳,压下书房内争论,“京都,确是龙潭虎穴,亦为必行之路。
避得一时,避不了一世。皇帝欲见我,无非心存忌惮,欲亲察我这柄‘剑’是否顺从。
长公主要技术,也总需商谈条件,毕竟京都生意尚需经营。”
他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抗旨,乃下下之策。装病拖延,非丈夫所为,徒增皇帝猜疑,予燕王更多构陷之机。”
“故此,”秦文斩钉截铁道,“我要去!”
众人皆惊,刚要劝谏,秦文抬手止住:“但是也不是毫无准备而去!也不是现在就去。还有一件事,需与诸位相商。”
众人闻言,神情皆肃。
“五型图五器皆已到手,听闻每年三月三乃五行阵启之时。故我意先行前往太行山,归来后再入京面圣。”
寒雷立即道:“东家所言极是,当先往太行山。近来窥探五型图者日益增多,几乎夜夜皆能擒获探子。”
“现今周边,窥伺太福祥者仍众,只是无从潜入而已。”
秦文心下所思,乃是这五型图既能回溯过往,必定另有玄机。
首要之事,并非面见皇帝——此事他兴趣寥寥——而是探究五型图之秘,此方为他所期盼。
“此外,杨青回来没有?”秦文问道。
“回来了,去年说了门亲事,这几日许是探望岳家去了。”冯五在一旁答道。
“待他回来,让他前去与那些太监周旋,谈谈条件。银钱方面,不必吝惜。”
“主要是拖些时日就行,等我太行山归来,必然去面见圣上。”
秦文思忖一圈,唯杨青擅长此道,应对宫中之人,可谓驾轻就熟。
“那我这便去瞧瞧他回来未曾。”冯五言毕即退。于他而言,此类议事还是少参与为妙,毕竟人微言轻,主意亦常不堪用。
“秦岚姐姐来了没有?”秦文出发前已派人送信予秦岚。
“回东家,秦岚姐姐在飞雪夫人处,是否喊她过来?”
“不必,我现在去找他们。”
秦文念及飞雪,想起幼女。回来这些时辰,还未曾去看望。
返至家中,但觉宅院已不同往年。
去年新修之屋舍,已装上了明净玻璃。
院门口已经挂上了红灯笼。
行至后院,恰逢秦岚出来。
“文弟,你回来了?”秦岚仍是难掩激动。
“阿姐,我刚到。”虽为宿主之姐,但二人相处颇为融洽。
“你没受伤吧?”说着便在他身上细细查看起来。
秦文转了一圈,顽皮道:“你看,完好无损。”
“无事便好,飞雪在房内。”
秦岚使了个眼色,又道:“我去厨下看看,晚饭快做好了。”
秦文一想到香草的手艺,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秦文目送秦岚往厨房去,旋即快步走向屋内。
一身风雪的他并未贸然闯入,而是先脱去外袍方入内室。
婴孩已熟睡,飞雪独坐榻边,正凝望着女儿安恬睡颜。
“东……东家。”飞雪见秦文突现,一时激动难言,飞身扑入他怀中,泣不成声。
此刻,秦文亦无言以对。
他只轻抚飞雪颤抖的脊背,感受着她压抑的抽泣。冰凉的泪水迅速浸透他单薄内衫,带来一片湿冷。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低沉叹息,融于满室暖意之中。“我回来了。”他声线放得极轻,唯恐惊扰摇篮中那小小生命。
他小心翼翼地将飞雪拥紧,下颌轻抵其发顶,贪恋这份劫后余生的宁谧与家的气息。
飞雪在他怀中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连日忧惧、初为人母的艰辛孤寂,此刻如决堤洪流,奔涌而出。
她紧紧攥住秦文腰间衣料,指节发白,仿佛一松手,眼前人便会再度消失于北疆刀光雪影之中。
良久,飞雪泣声渐息,唯余肩头偶尔轻颤。她抬起泪眼,望着秦文,面挂未干泪痕,眸中尽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满满疼惜:
“你……可还安好?有无受伤?北边……苦不苦?”她嗓音沙哑,带着浓重鼻音。
“皆好,皆好。”秦文抬手,以指腹温柔拭去她颊边泪珠,动作笨拙却极尽珍重,
“些许小伤,早已无碍。得见你们平安,胜却一切。”
他的目光终于越飞雪肩头,落向房角那小小摇篮。篮中,裹柔软襁褓的婴孩正酣眠。
柔和烛光下,她小脸粉嫩圆润,长睫在眼睑投下浅影,小嘴无意识微嘟,时而咂动,发出细微嘤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