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
绍临深望着眼前这处即将属于自己的院子,想着不久后家人便能在京中团聚,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阳光穿过巷弄,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铺向那扇朱漆木门,仿佛已铺就了一条通往安稳岁月的路。
绍家这边一片岁月静好,安王府内,却阴云密布,仿佛被一层不祥的阴影所笼罩。
不知从何时起,府上突然传出闹鬼的诡异事件。
先是世子屋内,每到半夜便会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护卫们闻声急忙闯入,却惊讶地发现,本该躺在床上安然歇息的世子,此刻竟被悬在半空,脖子上缠着一根白绫,另一头则挂在房梁上。
诡异的是,旁边没有任何可以借助攀爬的桌椅板凳,仿佛他们这位世子爷是凭空被吊起一般。
紧接着,世子妃刚传出怀孕的喜讯,屋内却突然冒出数只被剥了皮的老鼠,那鲜血淋漓场面极其恐怖,把世子妃吓得不轻。
其余各房主子也陆陆续续遭遇诡异事件,整个王府人心惶惶。
一连几日,大家都被吓得不敢入睡,仿佛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未知的恐惧。
而本就腿上有伤的世子郑承煜,经过这接连不断的遇袭,身上的伤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他开始胡言乱语,声称是苏晚宁的鬼魂在作祟,使得王府内的气氛愈发阴森恐怖。
……
“简直一派胡言!什么厉鬼不厉鬼,全是子虚乌有之事,徒惹人笑话!”
听闻府中厉鬼复仇的谣言竟出自世子之口,安王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一掌拍在紫檀木案上,案上的青瓷笔洗震得哐当作响。
他盯着阶下回话的仆役,声音里满是怒火道:
“承煜他当真说……瞧见了苏晚宁的鬼魂?”
仆役膝盖发软磕在青砖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是……世子爷说,夜里总梦见苏姑娘披头散发立在床前,指甲乌青,说、说要拉他去阴曹地府偿命……”
“混账东西!”
安王抓起案头的镇纸砸在地上,青石雕琢的貔貅裂了道缝:
“不过是个外室,死了便死了,竟也值得他这般惊惶?
这要传出去,还当我安王府的世子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
说罢,他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圈,腰间的玉带扣都被他攥得发烫。
对于这个儿子,安王本就积攒了不少失望。
自打上月郑承煜坠马伤了腿,不仅性子越发乖戾,如今竟还扯出鬼神之说,实在是荒唐至极。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改换世子的念头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反正这儿子腿脚已残,难成大器,府中适龄的庶子也并非没有。
就在这时,内室的珠帘“叮”地轻轻一响,安王妃挑帘走了进来。
她身着素净,腕间只戴了一串被盘得温润的菩提子,显然刚从佛堂回来。
看到地上的碎瓷,她只是轻声叹了口气:“王爷又动气了?佛说万事皆有定数,何必急在一时呢。”
安王拧着眉,没有接话。
安王妃看了眼地上碎裂的镇纸,温声询问:
“方才见长史在廊下候着,是承煜那边又出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
安王冷哼一声:“一个外室的死就把他吓破了胆,整日神神叨叨的,简直丢尽了王府的脸!”
王妃捻着菩提子的手指微微一顿,轻声说道:
“前几日去看承煜,见他腿上的伤口又溃了,脓血浸透了三层纱布,夜里疼得直哼哼。
太医说,伤痛缠身的人,最易心神不宁,难免胡思乱想。”
她抬眼望向窗外,继续说道:
“佛堂的香炉前几日无故倒了,我去寺庙里问过,那些高僧也说,家宅若要安宁,需得长子稳当才好。”
安王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他知道王妃素来不管俗事,今日这话却似绵里藏针,每一句都戳在了要害上。
王妃又道:
“老七昨日还央我,说想给兄长送些新得的伤药。这孩子心细,倒是比从前懂事多了。”
安王眼皮微微一跳,没有再接话。
老七生母柳姬正得宠,这话听着像是夸赞幼子,可偏偏提了“兄长”二字,倒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王妃接过侍女手中的冰镇银耳羹,轻轻搁在案上,轻声说道:
“长史还在廊下等着呢,王爷若有吩咐,还是早些打发他去吧。”
安王沉默了片刻,终于扬声唤进长史,语气里的火气消了些许,但仍带着寒意:
“去告诉世子,让他安分些养伤。若再敢拿些神神鬼鬼的话搅得府里不得安宁,仔细我揭了他的皮!”
长史领命离去,青石板上的靴声渐渐远去。
安王望着王妃素净的背影,心里那点念头虽未散去,却也被压下去了几分。
只是他嘴上骂着郑承煜胆小,夜里却总忍不住想起这几日府里发生的怪事。
屋里的铜镜无缘无故裂了缝,井里的水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就连他昨夜放在枕边的玉佩,今晨都缠上了一根黑头发。
“来人。”
安王想到这,便唤来管家去备马车,还把近来得宠的几个儿子和姬妾都带上。
嘴上说着“庄子上清净”,可心里却隐隐盼着能离这王府远些。
虽说他不信鬼神,但被郑承煜整日念叨,也难免心烦意乱。
——
另一边,世子院里。
郑承煜正靠在铺着白毛毡的竹榻上,左腿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丝丝血迹。
长史站在榻前,将安王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语气里满是警告之意。
“他就只会说这些?”
郑承煜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怒声说道:
“我夜夜被那女鬼缠得睁着眼到天明,他不请法师驱邪,反倒骂我?”
长史垂着眼皮,恭敬说道:“王爷也是为了世子好……”
“为了我好?”
郑承煜突然低笑,笑声里竟带着哭腔:
“他是觉得我残废了,碍着他眼了!
苏晚宁……苏晚宁明明是……”
他猛地住了口,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终究没敢说下去。
长史不敢多问,只得垂手侍立。
郑承煜摆摆手让他退下,独自躺在榻上,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发起呆来。
郑承煜心底纵有万般不忿,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自当日起,果真收敛了许多。
每到夜里,他便让三十名护卫围着拔步床站成三圈,每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羊角灯笼,将卧房照得如同白昼。
而他靠在堆起的锦被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匕首,眼睁睁地熬到天明。
白日里则让人把他抬到院中,在正午的烈日下睡上三两个时辰,他听老仆说过,鬼怕阳气,或许这样就能躲过去。
说来也奇怪,这般折腾了几日,苏晚宁的鬼魂竟真的没再出现。
郑承煜欣喜若狂,只当是烈日驱散了邪祟,于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到院中晒太阳,这倒给了郑清宴可乘之机。
这日午后,郑承煜正躺在铺着竹篾凉席的摇椅上打盹,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忽然,一道灰影从假山后如闪电般窜出,直冲着他而来——那是只半大的狼崽,身上的毛沾着泥污,嘴里叼着一块破布。
“哪来的野畜生!”
侍女尖叫着抬脚去踢,却被狼崽灵巧地躲开。
它将破布丢在郑承煜脚边,仰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狼嚎,接着用前爪急切地扒拉着布上的字迹。
郑承煜本想呵斥护卫办事不力,余光却瞥见了布上的字。
那用草汁写就的字迹虽显得潦草,却每个字都清晰可辨——
“爹,我是清宴……”
郑承煜浑身一震,像被施了定身法,躺平的身子“噌”地坐直,摇椅的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不远处的金桂树突然无风自动,繁密的枝叶簌簌作响,细碎的花瓣簌簌飘落,如同有人踮着脚躲在暗处偷窥,连呼吸都带着草木的震颤。
“你们都给我退到三十步外!”
郑承煜的声音发颤,等护卫侍女们低着头退远,他突然探身揪住狼崽后颈的皮毛,将那团灰扑扑的小兽提至眼前。
狼崽悬空的四肢徒劳地蹬踏,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他扭曲的脸,而他的眼睛死死锁着那对清澈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追问:
“你是说,你是我那个养在外面那半岁的儿子?
如今是被那个姓绍的妖道施法才变成狼形,也因此因祸得福,开启宿慧,能知晓将来的事?
若不是那妖道作祟,将来我会接你和你娘回府,封你做世子,我自己也会承袭安王爵位?”
狼崽的耳朵抖了抖,听懂了每一个字。
它激动地连连点头,毛茸茸的脑袋蹭着郑承煜的手背,喉咙里滚出呜咽的轻响,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哽咽,又像是在急切地诉说真相。
郑承煜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腹下狼崽的皮毛温热柔软,可他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有听到匪夷所思之事的震惊,有对这荒唐说法的怀疑,更有一丝藏在最深处的恐惧,像冰锥般刺着他的心脏。
就在狼崽以为那双颤抖的手会轻轻抚摸自己时,郑承煜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刀。
他猛地扬臂,将狼崽狠狠掼在青石板上!
\"嗷——\"
凄厉的哀嚎划破午后的寂静,惊飞了枝头栖息的麻雀。
郑清宴像团被丢弃的破布,重重摔在地上,只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头涌上腥甜,温热的血沫顺着嘴角汩汩涌出,染红了身前的青砖。
他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郑承煜端坐在摇椅上,锦衣华服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脸上哪有半分父子温情?
那双眼睛里只有淬了毒似的狠戾,像是在看一块碍眼的秽物。
\"妖孽!区区一只畜生也敢愚弄本世子!\"
郑承煜的声音冷得像寒冬的冰棱:\"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纵然郑承煜不喜正妃宋氏,可宋家在朝中根基深厚,只要安王妃一日在世,他就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封一个庶子做世子。
那无异于自撅根基。
况且他昨日才收到消息,护送自己那庶子回京的队伍,还有一日才能到京城。
因着对苏晚宁恨之入骨,郑承煜刚下令,派人出京将苏晚宁的尸首挖出,挫骨扬灰。
而那庶子,也一并扔回庄子上,不许再出现在他跟前。
若非郑承煜坠马后伤了根本,再不能人道,膝下只剩这么一个孽种,他恨不能亲手掐死那孩子,送他们母子去阴曹地府团聚。
这狼妖编出如此蠢笨的谎话,想来不过是偶然得了些机缘,生出几分灵智,学了些皮毛就敢来糊弄人。
郑承煜低头看着自己僵直的左腿,感受着胯间不时传来的剧痛,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疯狂的红。
他如今形同废人,再不能人道,可这生了灵智的精怪,血肉想必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吧?
地上的郑清宴半天爬不起来,抬头时正对上郑承煜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嗜血,那眼神像盯着猎物的饿狼,让他浑身寒毛竖起,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天灵盖。
他意识到危险,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逃跑,后腰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却是郑承煜解下腰间的玉带,狠狠抽在他身上!
犀牛角镶嵌的带扣划破皮毛,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疼得他又是一声惨叫。
\"嗬,还想跑?\"
郑承煜冷笑一声,坐在轮椅上转动轮轴逼近,扬声唤来远处的护卫:
\"把这孽障捆了,吊到那棵金桂树上!
去取匕首和瓷碗来,本世子倒要看看,这开了灵智的畜生,血是什么滋味!\"
护卫们不敢多言,七手八脚地用麻绳捆住狼崽的四肢,将它吊在低垂的桂树枝桠上。
狼崽悬空摇晃,血珠顺着皮毛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凄厉的红梅。
当冰冷的匕首映着日光逼近脖颈时,郑清宴吓得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口中发出绝望的哀嚎,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与恐惧。
这难道就是他拼死也要相认的父亲?
无人察觉,金桂树的躯干上,一道近乎透明的身影正缓缓凝聚。
苏晚宁的魂魄隐在枝叶间,周身缠绕的黑气因极致的愤怒而翻涌如浪,发出只有鬼魅能听见的尖啸。
郑承煜不信这狼崽是他儿子,可经历过死亡与重生,早已成了索命厉鬼的苏晚宁,又怎会不信?
尤其是方才狼崽被掼在地上时,那句\"被绍临深施法,将他与狼崽互换身份\"的念头传入苏晚宁识海,让她猛地想起在望榆县那姓绍的那些异常举止。
【怪不得,怪不得我那些谋算全都功亏一篑,就连我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
苏晚宁恨得双眼赤红,魂体都忍不住剧烈颤抖。
怪不得,自己当初回京途中,那个被抱在奶妈怀里的\"儿子\"种种怪异举动。
曾经被她下意识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断珠般串联起来,让她对狼崽的身份再无半分怀疑。
这就是她十月怀胎、拼了半条命生下的孩儿啊!
眼看着亲骨肉被吊在树上,即将被这负心薄幸的男人开膛破肚,苏晚宁周身的煞气骤然暴涨。
纵使头顶烈日灼烧着魂魄,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她也顾不上分毫。
满心怨毒吞噬了理智,鬼影冲破枝叶的遮蔽,化作一道凌厉的风,径直扑向坐在轮椅上的郑承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