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之上,红绸漫天飞舞,喜乐声刚刚停歇。
坐在上首太师椅上的陆老爷子,正悠悠地捋着花白胡须,满心欢喜地等着新人行三拜之礼。
忽然,只见孙子陆景行猛地一把扯下胸前那朵艳红的大花,绸带悠悠飘落的瞬间,老爷子脸色微微一变,浑浊的眸子里飞快闪过一丝厉色,不过很快又凝声提醒道:
“景行,爷爷知道你盼着早些领着新娘回屋,可这夫妻对拜还没行呢,礼数不能少,切莫心急。”
周遭宾客原本被新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片鸦雀无声,此刻听老爷子这般打圆场,纷纷回过神来,脸上也都带出几分善意的笑容。
有人当即高声打趣道:
“陆少爷这是急着入洞房呢,看来是对文小姐满意得很呐!”
其他人也跟着哄笑起来,试图将这小小的插曲轻松带过。
然而,场中的陆景行却仿佛充耳未闻爷爷的话语,对周遭的动静更是置若罔闻。
他抬眼对上爷爷暗含警告的目光,竟毫不迟疑地直接移开视线,转而死死地盯着身旁的新娘。
他眼神里毫不掩饰地翻涌着厌恶之情,薄唇微微开启,吐出的话语仿若淬了冰一般寒冷:
“今日这婚事,我不结。”
话音刚落,满室瞬间哗然。
方才还带着笑意的宾客们,表情瞬间僵住,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精彩,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人悄悄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众人心中不禁泛起嘀咕:这陆家婚礼,怎么竟闹出这般意外?
陆老爷子更是气得猛地一拍扶手,怒然站起身来。
他本就年事已高,此刻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陆景行的手都微微发颤:
“你……你这混小子,简直是昏了头!”
说罢,他厉声对旁边的下人吩咐道:
“还愣着干什么?把少爷按住,赶紧拜完堂,送回房去!”
下人们哪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快步上前,想要强行稳住陆景行。
倒是一直安静站在那里,头上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在听到这话后,突然有了动作。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拉住盖头边缘,动作轻柔而缓慢地将其缓缓解下。
一张眉眼清秀、肤色白皙的脸庞露了出来,此刻她正平静地看着对自己横眉冷对的陆景行。
她眸光微微一动,像是从他那厌恶的眼神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恍然,那一瞬间快得让人几乎以为只是错觉。
随即,她微微垂下眼睑,将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身前,唇角轻轻抿起,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委屈与茫然之色,仿佛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好好的新郎,会突然做出这般举动。
在场宾客见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对比陆景行那决绝的态度,心中顿时涌起不少同情。
“这文小姐看着也怪可怜的……”
“就是啊,婚都办到这份上了,陆少爷说不结就不结,也太不像话了。”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如涟漪般蔓延开来。
反倒是被下人紧紧按住胳膊的陆景行,虽说这两个月身子才刚好些,力气比不上旁人,但此刻却还在奋力挣扎。
他被按得动弹不得,却依旧梗着脖子,目光如刀子般狠狠剜向文倩柔,声音因愤怒而不自觉地拔高:
“文倩柔,你这种靠旁门左道骗婚的毒妇,也配踏进我陆家大门?”
“住口!”陆老爷子气得脸色铁青,当场大声喝断他的话。
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沉声说道:
“这桩婚事,是我老头子亲自定下的。倩柔与你八字相合,生来就旺你,若不是她,你这病能好得这么快?”
他微微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严厉起来:
“平日里你胡闹,爷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不认这门亲,我就当没你这个孙子!”
老爷子这话说的极重。
毕竟,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孙子天生体弱,数月前更是病得卧床不起,当时请来的一众大夫轮番诊治,最后却都无奈地摇头叹息,断言他活不过一个月。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慌了神。他不禁想起早逝的儿子儿媳,就只留下这么一个独苗,若是没了,陆家可就真的断了根。
绝望之际,他忽然记起年轻时偶然得知的一个密辛——但凡是文家的女儿,天生便带着能替人改命的本事,只是这本事有个条件,必须得是她的夫婿才能受益。
当年他恰好帮过文家一个大忙,那时只当这传言是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并未放在心上。可如今孙子命悬一线,他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于是,数月前,他不顾年迈体衰,亲自快马加鞭,不远千里赶到文家,凭着当年的恩情苦苦相求,这才定下了这门亲事,把文倩柔接回了陆家。
说来也着实神奇,文倩柔一进陆家门,陆景行的病情竟真的一天天好转起来。
短短两个多月,从之前的缠绵病榻、气息微弱,到如今能下地行走,甚至站在这里举行婚礼,这巨大的变化让老爷子越发坚信,是文倩柔救了孙子的命。
可此刻在喜堂上,重生回来的陆景行却不愿再顺着爷爷的话,皱着眉辩解道:
“爷爷,你莫要被这女人骗了!
我的病能好,根本不是因为她,是茗薇,是她先前给我开了方子,我坚持喝下去才见了效果!”
说着,他的目光急切地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不远处一名女子身上。
那女子生得容貌秀丽,身着一身素雅的衣裙,此刻正含着泪深情地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与情意。
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彼此紧紧缠绕,那眼神里的含情脉脉,在场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站在一旁的文倩柔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看着陆景行与那女子旁若无人的对视,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淡的弧度,快得几乎难以察觉。
她心中却是一声冷笑:
陆景行,苏茗薇,这一世我便成全你们,没了我的帮助,且看你们如何自食恶果。
——
喜堂之内,红绸悬顶,烛火跳动,将满堂宾客的面容照得明暗交错。
陆景行一身大红喜服,与不远处的徐茗薇遥遥相望,四目相对间,周遭的喧嚣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全然不觉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他指尖微颤,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庆幸——
上天竟让他重生回悲剧未酿之时。
前世画面涌入脑海:
曾因恪守孝道被迫迎娶文倩柔,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因此香消玉殒,那份悔恨与痛苦,几乎将灵魂噬咬得千疮百孔。
这一次,他在心中郑重起誓,绝不再重蹈覆辙,定要握紧机会,与徐茗薇长相厮守,护她周全,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思绪回到一年前,老爷子听闻吴神医在云州出没,便带体弱的他前往寻访。
虽未得见神医,陆景行却在云州一处药庐前偶遇徐茗薇。
彼时她身着素裙,在药圃打理草药,阳光洒在她认真的侧脸,眉眼清冷中透着温润灵气,只那一眼,便让他怦然心动。
此后,他借寻访神医、调理身体之名,频频出入药庐,与徐茗薇交集日多。
从生疏客气到相谈甚欢,聊草药特性,谈各地风物,感情悄然深厚。
就在他决心带徐茗薇向老爷子坦白求娶时,对方却突然不辞而别,那段相处时光仿佛一场幻梦。
陆景行为此心碎,本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一场大病险些殒命。
回到桐鹤城后,身体更是油尽灯枯。
也是此时,文倩柔趁机而入,哄骗年迈的爷爷,以“冲喜改命”为由逼他迎娶。
然而陆景行清楚,自己身体好转,全靠徐茗薇留下的药方。
思及于此,他红着眼跟老爷子辩:“爷爷,您别信文倩柔的鬼话!我这身子不是靠什么冲喜就能好的——”
老爷子闻言沉了脸:
“那你倒是说说,不靠冲喜,靠什么?”
“自然是靠茗薇!靠她的医术!”
陆景行被问得急了,忍不住轻咳几声,声音发哑却字字清晰:
“是她当初在云州给我瞧的病,细细把过脉,才留了方子。
我近来按方吃了两月的药,气色才渐好,能慢慢下床的。文倩柔说的那些,全是哄您的!”
陆老爷子听后,眉头“唰”地拧成了疙瘩,神色变得游移不定。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同样身着喜服文倩柔,目光中先前那般重视与亲昵已然淡去,多了几分审视与怀疑。
文倩柔瞧着陆老爷子态度的转变,这情形虽在她意料之中,心底却还是蓦地一刺,泛起难言的涩意。
恰在此时,一直静坐在角落的绍临深,不动声色地朝身边随从递了个眼色。
那随从心领神会,当即快步走到徐茗薇面前,故作惊讶地高声喊道:
“小医仙?您怎么会在这儿?我们在外面找了您好久!”
“我家老爷夫人特意千里迢迢邀您来桐鹤城,原是为请您给少主诊病的。
今早去客栈寻您,没见着人影,倒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可算找着您了!”
宾客本就对突然出现的徐茗薇好奇,听闻随从这番话,更是炸开了锅,纷纷交头接耳,有人忍不住出声询问徐茗薇的来历。
那随从也不隐瞒,朗声向众人交代,称徐茗薇乃是当世赫赫有名的吴神医的亲传弟子,医术精湛,颇有乃师之风。
众人顿时哗然。
这看似寻常的女子竟是神医传人?
如此说来,陆景行说自己的病是她治好的,岂不就是真的?
一时间,众人看向徐茗薇的目光,从先前因她“破坏婚礼”而生的鄙夷不屑,瞬间转为炽热与敬畏。
不少人已主动上前,满脸堆笑地奉承起来,生怕错过结交神医传人的机会。
徐茗薇察觉到周遭目光的变化,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微微挺直脊背,对着那随从矜持颔首,眼含歉意道:
“实在抱歉,今日听闻故人有喜事,便特意赶来喝杯喜酒,一时匆忙,竟忘了提前告知你们。
请放心,我既已应下为你家少主看诊,之后定会抽时间登门拜访。”
陆景行见心上人这般说辞,心中一紧,生怕前世徐茗薇再次远走的事情重演。
他急忙挣脱开身旁仆人的搀扶,快步走到徐茗薇面前,急切地解释道:
“茗薇,你听我说,这婚事并非我所愿,全是我爷爷一手操办,我事先毫不知情。
你是知道的,我……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啊。”
徐茗薇闻言,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绯红,如同上好的胭脂晕开。
她有些羞涩地别过头去,避开了陆景行灼热的目光,却没有像前世那般,用冰冷的态度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陆景行见她这般反应,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狂喜,知道事情尚有转机。
他正想挣开身旁下人的拉扯,再靠近徐茗薇些,将满心情意尽数说与她听。
这时,被冷落在一旁的文倩柔再也按捺不住,先是一声尖锐的嗤笑划破堂内,随即猛地将手中红盖头掷在地上。
她双目怒视着陆景行与徐茗薇,厉声说道:
“陆家若打心底里不愿娶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将我迎进门?这般出尔反尔,分明是在羞辱我文家!
既然陆公子心中另有旁人,这门亲事,作罢便是!
“不可!”陆老爷子当即阻拦。
“求之不得!”陆景行同时开口,声音满是解脱与坚定。
老爷子被气得浑身发颤,胸口剧烈起伏,恨不能当场扇这忤逆孙子一记耳光。
事情还没查个水落石出,况且今日拜堂迎客,满城都知陆家娶亲,若让文家女儿空轿折返,陆家颜面何存?届时定会沦为全城笑柄。
即便日后证实文家女能为陆家“改命”的说法是假,大不了等她……等她去后,再用心笼络这位有真才实学的“小医仙”也不迟。
眼下这婚礼,绝不能就这么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