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坑......
若真如这老头所言,那处埋着成千上万的尸骸,玄泽等人就极有可能藏身其中。
他甚至哪儿都不用去,只需待在坑底等着他们,届时光是操纵这些亡魂的怨气,就够他们这群人折腾的了。
难怪蜉蝣观会倾巢而出,中律司怕是早从地图上察觉端倪,才请他们一并出山。做任务是其次,渡化怨气才是首要。
一想到这里,江洵不免长叹一气,这任务,远比想象中棘手。
“叹什么气?”傅钺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江洵揉了揉眉心:“心累。”
仝舟急忙凑过来:“别啊洵哥!你可千万别打退堂鼓!这任务才刚开始,我还指望着你在任务里罩着我呢。”
江洵闻言,唇角噙着笑意,垂眸望着跟前儿跳跃的火苗。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脸上游走,映得他比那火焰还要灼人眼目。
“巧了么不是,我还盼着仝楼主能多帮扶着我呢。”
仝舟舌尖抵住上颚,喉间骤然发力,“哒”地弹出清脆声响,尾音未落便朝江洵飞了个眼风:“好说好说,都是兄弟。互帮互助,互帮互助哈。”
江洵眉心微蹙,嫌弃地别过脸:“既是兄弟,就别对着我抛媚眼了。这大晚上的,瘆得慌。”
“江小洵!”仝舟跳脚抗议,“重色轻友也要有个限度!怎么不见你嫌钺哥渗人?”
温如玉抬手轻拍仝舟肩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仝楼主,人贵有自知之明。”
仝舟闻言,狠狠剜了傅钺一眼,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
傅钺被盯得一头雾水,无辜挑眉,几个意思?从头到尾,他可什么都没说啊。
这座村落规模不大,能供人歇脚的房屋更是有限。好在他们人数不多,三四人挤一间屋子倒也勉强能容下。
济云楼的弟子随身携带着帐篷,虽说夜间稍显寒凉,倒也免去与人同榻的尴尬。
江洵落脚的屋子仅有一张窄床,单人安睡尚可,若是两人同眠,便只能侧身相挤。不过地面宽敞,铺上被褥便是现成的地铺。
仝舟原本打算与他们同住,可一踏入房门便觉气氛微妙。望着两人若有似无的默契,他瞬间意识到自己贸然加入实在是不妥!
于是果断转身,推开隔壁房门,正巧撞见温如玉立在案前点燃蜡烛。那人身着暗紫色衣袍,绣着云纹的锦缎在烛火中若隐若现,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若即若离。
橙黄光晕勾勒出温如玉完美的侧颜,高挺的鼻梁在脸颊投下一道精致的阴影。他抬眸望向门口怔愣的仝舟,眉眼含笑:“仝楼主,可是有什么事?”
嘶......这屋好像也不太合适......
仝舟喉间发紧,话到嘴边竟打起了结:“你,你这屋都...... 都有谁住?”
话一出口,他只想给自己来一巴掌,你结巴个什么啊!你男人点儿行不行!
“我。”展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就你们俩?”仝舟侧着身子给展洄让出路,试探着追问。
“还有沈亦行。”温如玉回。
那就更不合适了......
毕竟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好看,他无论睡在谁身边,都一宿难安啊!
如此看来,今晚还是睡帐篷吧,帐篷最合适了,帐篷最自在了,他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往哪翻就往哪翻。
“怎么?隔壁屋不肯收留你?”温如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仝舟连忙摆手:“诶诶诶!这话可不能乱说!怎能是他们不肯收留,分明是兄弟我体恤他们,主动退让!”
“哦~”温如玉拉长尾音,摆明了不信。
“真的!”
“哦~”
“嘁!不信拉倒!”仝舟哼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问道:“沈兄人呢?”
“方才有中律司的记录员过来传话,刚把他喊走。”
“行吧。”
温如玉看他还未走,主动问道:“你要睡这儿么?我再找人给你添床被子。”
“不睡!”仝舟气鼓鼓地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轻轻带上房门。
“呦,你人还怪好嘞。”
门即将闭合的瞬间,温如玉的调侃飘入耳中。
江洵倚在门框上瞧着闹剧收场,直到仝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子里,才慢悠悠地合上房门。
瞅瞅这走路的架势,大抵是不会回来跟他们挤一屋了。
傅钺刚把床铺好,这屋已经许久未住人了,且不说那桌面上积满灰尘,就连这被子和床褥都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洵哥,今晚就先将就着睡吧。”
傅钺先是掏出三阁的香囊挂在床头,一来是驱邪,二来是祛味。后又掏出夜明珠放在离床最近的桌上,给江洵照明。
“该将就的是你吧,大少爷,你洵哥我可是睡过垃圾堆的。”
“是是是,我们洵哥最厉害。”傅钺眼底满是纵容的笑意。
江洵瞥见床上孤零零躺着一个枕头,眉梢微挑,还未开口发问,便见傅钺已抄起扫把,利落地清扫床侧地面。
尘埃落定后,他动作娴熟地在地上铺上另一床被褥,显然是要打地铺过夜。
“还有谁睡这屋么?”江洵问道。
傅钺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被褥,回:“没有啊。”
“那你这又是给谁收拾的?”
“给大少爷。”
江洵:......
那床太窄了,俩人硬要挤着睡的话,倒也能勉强容身。
但考虑到眼下正是任务期间,他还是想让江洵能睡个好觉,不然明日一整天都没精神,若真碰上啥事儿,这迷迷糊糊的状态,很危险。
可在江洵看来,只觉得傅钺是转性了。平日里逮着机会就蹭上来的人,今晩这么好的独处机会,他居然如此老实。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傅钺浑然不觉江洵的心思,自顾自铺好地铺后,又起身检查门窗,反复确认锁扣严实,这才褪去外衫。
他抬脚欲上床,不对,上地......也不对,上铺......对了。
刚一躺下,傅钺便撞进江洵探究的目光。对方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看得他后背发毛。
“洵哥。”他佯装无奈地调侃,“这村子里可找不着糯米驱邪,您就别用这眼神盯着我了。”
“真打算睡地上?” 江洵边说边解下腰间束带,缓步走近。
傅钺仰头露出狡黠的笑:“怎么,洵哥这是心疼我了?”
“可不就是心疼。”
江洵瞥了眼地铺,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瞧瞧这可怜样儿,都睡到地上去了。大少爷跟着我,总是有吃不完的苦。”
“吃苦?”
傅钺挑眉反驳,眼中笑意更甚,“分明是尝不完的甜。”
夜色渐深,一人卧于床上,一人蜷在地上。
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将屋内染成朦胧的暖色调。窗外,夜枭偶尔发出低沉的啼叫,老旧的木门在穿堂风中吱呀作响,扰得人睡不安生。
“洵哥。”
“嗯?”江洵懒懒应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角。
“等这事儿过去了,我爹是不是也要搬去星回村。”
江洵偏头瞥他一眼,语调带笑:“怎么?堂堂傅家大少爷,还怕离了爹不成?”
傅钺虽垂眸浅笑,眉间却凝着一抹愁绪:“我是担心他不习惯。”
话落,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心里清楚,傅玩平是何等的心高气傲,怎能甘心搬去星回村?这无异于昭告天下自己也不幸中招,传出去颜面何存?
“伯父他,不会让你为难的。”
倘若傅钺没有入局,那么以傅玩平的做派,定然会对这新政策不屑一顾。
可傅钺早已掺和进这场变局,且是彻头彻尾的参与了。作为他的父亲,傅玩平岂会看着傅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儿子辅佐新皇登基,又积极推动新政改革,他若不配合,旁人该如何议论?
这不合适,也说不过去。
等到了一定年纪,当父母的大多都拗不过当孩子的。
况且,傅玩平若是搬去星回村,林笑君大抵也会一同前去。届时,龙潜谷就真的完完全全交到傅钺手中了。
傅钺轻叹:“往后想见一面,怕是难了。”
“谁说的?谁敢阻拦?我替你收拾他。”
“沈亦行。”
“......”
空气瞬间凝固。
江洵缓缓睁开眼睛,原来是搁这儿等着呢,这人怎么好意思说他记仇,他分明才是最记仇的那个。
“沈哥不会拦你的。”江洵说这话的时候翻了个身,背对着傅钺。
“你怎就知他不拦我。”
“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他肯定不拦。”
“为何不拦?”
江洵刚欲开口,就听到衣料摩擦声由远及近。床板突然下陷,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为何不拦?”
江洵被他逼得无处可躲,只得无奈地回道:“他是我兄长。”
顿了顿,江洵又补充道:“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理清楚的,我......我娘,也就是墨前辈,与沈前辈都曾被那负心汉辜负。算起来,我与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所以,沈亦行才会对他好。
这份好,不仅仅是因为江挽,还因为那份血脉相连的牵绊。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江洵拍开傅钺不安分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
“我哪样?”
傅钺的手掌顺着腰线向前游走,带着燎原之势的炽热,在轻轻揉了揉江洵的腹部以后,向上探去。
“心悦我。”
傅钺的动作骤然停滞,他没有反驳,因为江洵说的都是事实。
这些年来,他们虽心意相通,却从未郑重地表白过。那些藏在眼神里的眷恋,掩在玩笑下的深情,始终未曾宣之于口。
哪怕一次,也没有。
“怎得不说话?莫非是我言错?”江洵轻声问道。
“不止心悦。”
傅钺将人紧紧搂入怀中,唇擦过江洵泛红的耳尖,“更是情根深种,魂牵梦萦。”
他的吻落在那人颈间,像羽毛般轻盈,却又似火般滚烫,烧得人心慌意乱。
江洵刚想翻身,腕间便被一股温热扣住。傅越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沙哑的嗓音擦着耳后落下:“睡吧,洵哥,莫再乱动了。”
江洵攥着被角的手指松了松,终究不再挣扎。等身后绵长的呼吸渐渐均匀,江洵才轻声唤道:“傅越。”
“嗯?”含混的鼻音里,傅越似乎正跌进梦境的边缘。
“你还有我呢。”
寒风拍打着门窗,夜明珠的光碎在二人交叠的身上。
江洵知道,能让傅越交心的朋友本就不多,而在龙潜谷,更是少得可怜。
他自年幼时,就孤身来到献岁阁,往后十几年间,众多一阁的同门中,能让他敞开心房之人,也就温如玉和许廷宽。
可就像是龙潜谷的寒潭映不出真心,献岁阁的梅花也落满了刀锋。
师父不再是可以侃侃而谈的师父,师弟也成了他执剑相向的敌人。
此后献岁阁的每届弟子大会,他都没办法再去参加,因为身份不对,立场不对。
他终究还是没能打破林笑君年少时的记录,但他却成了和他娘一样的人,一样都只是献岁阁的客人,而非献岁阁的弟子。
他就像那无根的浮萍,回不去,也放不下。
他更没办法在傅玩平和林笑君离开后,把龙潜谷当家。毕竟这三年间,他连说句真心话都要挑个四下无人的深夜。
他本以为自己藏得够深,装的够云淡风轻,可他不知,在那一个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里,他的不安,都成了江洵眼底化不开的心疼。
江洵懂他,才会说出那番话。
你还有我呢。
别害怕,也别踌躇,人的感情本就是阶段性的。就像那开在枝头的花,灼灼盛放时是真,零落成泥时也是真。可花谢了还会开,人又何苦困在旧梦里?
不要因为眼下的不尽人意,就后悔曾经交出去的那份真诚。那样不对,因为你在否定年少时的自己。
江洵偏头看向身侧朦胧的轮廓,声音轻得如同絮语:“别怕往前走,我在你身后。”
寒冬永远会追赶着春日,而他永远会接住坠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