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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平城赋 >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华夷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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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太子拓跋晃于东宫被梦魇纠缠、惶惶难安之时,拓跋焘亦在龙榻上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

寅时将至,万籁俱寂,正是夜色最沉、人心最易被潜意识攫住的时刻,拓跋焘也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梦境。

梦中并无具体景象人物,唯有茫茫无边的惨白浓雾,将他围困其中,一重又一重。

雾气湿冷粘稠,隔绝了一切声息,似乎天地间惟余他一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与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突围不成,他心下烦躁,怒气骤起,狠狠吐出一个“破”字!

刹那间,如同言出法随,浓雾轰然四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之,拓跋焘也瞿然惊起,胸膛剧烈起伏,通身上下竟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凌厉逼人的煞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搏杀。

值夜的宦官宫女,不敢上前出言关切,皆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然而,那破梦而出的煞气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难以言说的空茫感,如潮水般漫卷而来,将他吞没。

怔怔地坐在龙榻上,拓跋焘的眸光黯淡,胸臆间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恍惚之间,一段深埋于记忆中的往事,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还是神麚元年,一个寒冷的冬日。

彼时,拓跋焘闲不住,前往西河围猎,纵马驰骋。他本欲多盘桓些时日,却突然接到加急快报——镇远将军、平舒侯燕凤亡故。

拓跋焘当即下令中止狩猎,星夜兼程赶回平城。

记忆中的平城,银装素裹,皑皑白雪如同漫天飞絮,织就一曲无声的哀歌。暮色低垂,整个都城都笼罩在一种沉痛肃穆的气氛中。

当拓跋焘风尘仆仆,亲临平舒侯府灵堂吊唁时,所见景象更令他心情沉重难言。满朝文武,但凡在京者,几乎齐聚于此,人人面带悲戚。这也难怪,燕凤并非寻常勋贵。

这位代郡出身的汉人名臣,历经代国、大魏数位帝王。早在代国昭成帝拓跋什翼犍时期,燕凤便以过人智计辅佐国政,屡挽狂澜;后侍奉献明帝拓跋寔、太祖道武帝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鞠躬尽瘁,是名副其实的大魏第一开国元勋,定鼎之臣。

拓跋焘还记得,当年燕凤出使前秦苻坚之时,面对苻坚的威势与诘问,他不卑不亢,言辞犀利又富有智慧,极大地维护了代国的尊严。

后来,苻坚大军攻灭代国,欲将年幼的拓跋珪——后来的道武帝——迁往长安软禁,是燕凤挺身而出,巧妙周旋。

他恳求苻坚让别部大人刘库仁和铁弗部刘卫辰分领代土,使其相互制衡,难以坐大;同时又极力保证,必使幼主拓跋珪平安长大,使其感念苻坚恩德,以光大秦主之仁德。

毫无疑问,若无燕凤的精心筹谋与太后的舍命翼护,年幼的太祖皇帝恐怕早已湮灭于乱世之中,又何来日后再度崛起、建立大魏的宏图伟业?

正因如此,拓跋珪即位后,对燕凤礼遇有加,恩宠不衰。至拓跋焘登基,亦赐封其为平舒侯,极尽褒赏,以示不忘旧勋。

那日,灵堂之上,香烟缭绕……

拓跋焘亲自诵读着,由着作郎崔浩执笔撰写的祭文。

文辞恳切华美,历数燕凤一生功绩与忠贞。

读着读着,拓跋焘想起斯人往日音容笑貌,想起他于国于朝的卓着功勋,喉头竟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语声沉痛,令在场群臣无不动容。

从灵堂出来之前,拓跋焘已当众宣示,由燕凤之子燕才承袭平舒侯爵位,以慰忠魂。

其后,心中郁结难舒的拓跋焘,只带了崔浩一人,微服出行,沿着平城东郭的方向信步而去。

始光三年时,他下旨在东郭修建了中书学。(1)

近两年来忙于四处征伐,转徙于战场,拓跋焘已然许久未曾亲临中书学了。

彼时,拓跋焘抱着散心兼巡视的想法,换了便装步行。

穿行在里坊之间,但见商铺林立,市井繁华,百姓往来有序,一派勃勃生机。

看着这自己治下的安定景象,拓跋焘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去不少。

他忽然侧首,问跟在身旁半步之后的崔浩:“东郡公,你说,当年平舒侯起初为何那般固执,不愿受聘于我代国昭成皇帝呢?昭成帝那时可是求贤若渴啊。”

他指的是当年燕凤因华夷之见,不肯轻易出仕代国之事。

昭成帝拓跋什翼犍不得已派兵围困代郡,甚至放出“若燕凤不来,便屠戮全城”的狠话。当然,话虽如此,昭成帝其后却对燕凤以国士之礼相待,终使燕凤心甘情愿为之效力。

闻言,崔浩轻捋颔下青须,沉吟片刻,缓声直言:“禀至尊,臣以为,此乃源于根深蒂固的‘华夷之辨’。”

“华夷之辨?”拓跋焘侧首看他,微微眯起了眼,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如此说来,尔父崔玄伯公,当年亦是如此了?”

崔浩的父亲崔宏,乃北方名士,曾出仕前秦苻坚、后燕慕容垂,以品行端方、才华超卓着称。道武帝拓跋珪早闻其名,有心招揽。但当道武帝攻打后燕惠愍帝慕容宝时,崔宏却选择弃城逃亡海滨,不愿归附。

面对皇帝的诘问,崔浩神色不变,并无介怀,只是更加肃然道:“华夷之辨,说来虽有些刺耳,然汉地士民经年累月所承之教化便是如此,视中原为正统,视周边为蛮夷。是以,他们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非情理之外的事。”

“呵……华夷之辨……”拓跋焘嗤笑一声,半是不屑半是傲慢,“‘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2)照朕看来,此等言论,不过是那些龟缩于书斋之中的腐儒们,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的妄语罢了!天下之主,有德者居之,能者掌之,难道不对吗?何分胡汉?”

崔浩知皇帝性烈,旋即躬身,语气却依旧平稳:“至尊息怒,请容臣详陈。臣以为,国朝若想真正一统北境,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还需好好利用这个‘华夷之辨’的成理才是。”

“哦?怎么说?”

“刘宋有一个叫做顾欢的道者,曾写了一篇《夷夏论》。今我国朝欲成华夏之正统,何不效法一二,达到‘尊王攘夷,王政一统’的目的呢?”

“哦?”拓跋焘来了兴趣,“怎么说?”

“臣闻南朝刘宋有一名为顾欢之道者,曾作《夷夏论》一文。其文排抑外来之佛教,极力尊崇本土之道教,所借重的理论根基,便是儒家这套‘严华夷之防’的说法!今我大魏欲成就华夏正统,而非一直被视作索虏胡夷,何不效仿此策,明示天下:佛教乃夷狄之法,不合中华王道;而我大魏虽起自云代,却承天景命,奉行儒道,志在恢复华夏衣冠正统?……”

…………

想起这段十数年前的对话,想起崔浩当年那番高谈阔论,拓跋焘的心,像是被人给狠狠攥住……

心痛,尖锐的痛,与无边的空落。

是啊……崔浩不在了。

那个总是智珠在握,数次定下大计的崔浩,被他亲自下令,处以极刑,株连全族!

而今,谁还能来帮他“逐鹿中原”?

谁还能为他筹划这混一胡汉、成就千古帝业的宏伟蓝图?

靠那些只会冲锋陷阵、却对治国方略懵然无知的鲜卑莽夫吗?

还是靠那些,已被吓破了胆、唯唯诺诺的汉官文吏?

无边的悔意,如毒藤一般,缠绕上来,愈收愈紧,几乎攫走了他的呼吸。

神思飘飖,如堕白雾,惟余莽莽……

拓跋焘恍然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无力地垂下。

旋后,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比哭还要难看……

他悔了,可是,帝王……焉能轻易言悔?

锥心的悔意,蚀骨的痛楚,只能深藏于暗夜,在无人可见的深夜,伤悼,嗟叹……

(1)因明元帝拓跋嗣在位期间,已将国子太学易名为中书学,故其教授、生员亦相应改称中书博士与中书学生。大魏在文化制度诸多方面有意效仿汉化极深的慕容燕国,此举亦是其中一环。

(2)出自《论语·八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