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熔金,泼洒在洛阳南宫巍峨的宫墙之上,将琉璃瓦染成一片血色辉煌。
然而,这辉煌却无法穿透御书房内那沉甸甸、近乎凝成实质的空气。风陵渡口的硝烟与血腥,仿佛化作无形的幽灵,跨越数百里山河,固执地缠绕在这帝国的心脏深处。
“啪嚓!”
一声爆裂般的脆响,悍然撕碎了御书房的死寂!
一方坚硬逾铁的紫檀木镇纸,竟在皇帝刘庄指掌间应声崩裂!木屑如暗器般激射,其中一片擦过太常垣荣沟壑纵横的面颊,留下细微血痕。这位帝师眼皮纹丝未动,腰杆却如古松般挺得更直,仿佛在无声迎接一场风暴。
刘庄猛地自御座后站起,玄色龙袍下摆如怒涛翻卷,带起凛冽罡风。
他胸膛剧烈起伏,年轻而刻满铁血威严的脸庞,此刻因滔天怒火与一种近乎狂暴的激赏而扭曲。
他手中紧攥的,正是那染着渭水烽烟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其上字字惊心:世家勾结,粮荒铁断,高利盘剥,毁农具,劫官道,假钱如瘟疫肆虐,万匪围攻官船,渭水血浪滔天!而力挽狂澜,将这滔天巨浪生生拍碎的,只有一个名字——司隶校尉,刘睦!
“好!杀得好!”
刘庄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负伤雄狮的咆哮,每个字都裹挟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狠狠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百年世家?累世簪缨?呵!敢动朕的钱粮根基,敢乱朕的江山社稷!朕要让他们百年煊赫,灰飞烟灭!连根拔起!”
他赤红的双目如烧红的烙铁,扫过阶下群臣,无人敢撄其锋芒!
死寂。唯有帝王粗重的喘息在空旷殿宇中回荡,以及那被攥得变形的密报发出的细微呻吟。
新任尚书令杜诗,素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着称,此刻手心也沁出冷汗。
他余光瞥向身侧,太尉邓禹须发皆白,宛如一尊沉寂的古松,浑浊老眼半阖,唯有垂在袍袖下、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
“陛下息雷霆之怒。”
新任御史中丞宋均清朗而富有条理的声音,适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上前一步,躬身道:
“司隶校尉刘睦,临危受命,以雷霆手段粉碎世家毒计!开常平仓以稳民心,推新式农具以固农本,
二百黑骑破万匪,如山官钱如山粮强势平准!更揪出假钱、流言、匪患之根源,
诛首恶百年世家魁首谢冰以正国法,扬我天威!此等功勋,彪炳史册!
然此非一人之勇,实乃陛下慧眼如炬,识此国士,托付重任,方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宋均之言,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激起涟漪。
“宋中丞所言,字字珠玑!”
太常垣荣,这位刘庄的帝师,抚着长须,苍老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眼中激赏毫不掩饰:
“小王爷,真乃无双国士!老臣观其经纬,
一曰‘通天智’,筹谋深远,洞若观火,奸佞无所遁形;
二曰‘不世勇’,亲冒矢石,身先士卒,挽狂澜于既倒;
三曰‘经世能’,治政如烹小鲜,理财若点金石!长安旧城,化腐朽为神奇,不费国库一钱反充盈府库;
三河治理,天量资金自筹而解;
商交盛会,月开两次,商税激增数倍!
更有甚者,广陵王殿下,经其点化,竟脱胎换骨,为陛下分忧!此等大才,亘古未有!陛下得此臂助,实乃我大汉中兴之瑞兆,天佑皇图!”
中书令钟离意性情如火,此刻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声若洪钟,几欲掀翻殿顶:
“何止臂助!此乃陛下掌中神锋,国之干城!陛下!长安气象,焕然一新,皆因子墨!
旧城改造,点石成金,府库充盈;
三河安澜,泽被苍生,不取民脂;
商交盛会,货通天下,税赋如潮!
广陵王殿下,浪子回头,躬行实务!此皆子墨经纬天地之能!
世家?该杀!杀得痛快!杀他个乾坤朗朗,海晏河清!”
他字字铿锵,如同战鼓擂响,将殿内因帝王震怒而压抑的气氛彻底点燃。
太仆伏恭、太史令班固等人无不颔首,面露由衷叹服。
子墨在司隶七郡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早已通过密奏邸报震撼朝野。
其手段之奇绝,成效之卓着,影响之深远,令任何自诩能臣者皆感汗颜。
那翻倍的商税,更如重锤敲在杜诗等掌财重臣心上,其震撼无以复加。
班固早已提笔,在随身简牍上奋笔疾书,口中低喃:
“《汉书·货殖》当为子墨新辟专章…不,当为其单独立传!此乃经世济民之典范!”
然而,在这片炽热的盛赞洪流中,一道阴冷的暗影,如同毒蛇般蛰伏在御书房最深、光线最暗的角落。
影门指挥使阴就,身形瘦削如鬼魅,面容深藏于低垂的玄色帽檐阴影之下,只余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
宽大的暗紫锦袍袖中,他枯瘦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摩挲着袖内一柄淬有西域奇毒、见血封喉的短刃鲨皮鞘。
满殿对子墨的推崇,皇帝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杀意,只换来他心底一声声阴鸷的冷笑。
刘睦…又是刘睦!此人锋芒太露,手眼通天!司隶之权已如擎天之柱,更掌控长安钱粮命脉,连自己苦心扶植的广陵王刘荆也成了其手中棋子…此獠不除,后患无穷!指尖划过冰冷刃脊,他在等待,等待那根名为帝王猜忌的弦,被悄然拨动的瞬间。
刘庄胸中翻腾的怒火似被臣子们对子墨功绩的盛赞抚平些许,但那双鹰目中的戾气与激赏交织,丝毫未减。
他重重坐回御座,胸膛依旧起伏如浪,目光扫视阶下:
“子墨贤侄之功,朕心甚慰!然,尔等可知,那些国之蠹虫,是如何妄图蛀空朕的万里河山?!”
他猛地探手入怀,取出一物,狠狠掼在光可鉴人的紫檀御案之上!
“当啷啷——!”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
几枚沾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铜钱,在御案上弹跳翻滚,最终无力地跌落金砖地面。形制规整,“五铢”二字清晰端庄,边缘光滑,在煌煌烛火映照下,泛着与官钱一般无二的、足以乱真的铜黄光泽!
“假钱!”
杜诗瞳孔骤缩,失声低呼,脸色瞬间煞白。作为执掌帝国财赋中枢的重臣,他太清楚此物流毒之烈!此乃倾覆社稷、点燃民变的燎原之火!
“正是此等祸国妖物!”
刘庄的声音冷彻骨髓,
“形貌几可乱真,入手却轻如败絮!一千二百万贯!整整一千二百万贯!如同无声瘟疫,悄然侵蚀市井!若非子墨洞察秋毫,以如山官粮、如山新钱铸就定海神针,更以铁血手腕扫荡群丑,此刻长安乃至司隶七郡,早已饿殍载道,烽火连天!朕的江山,只怕已被这些蠹虫啃噬得根基动摇!”
他越说越怒,猛地一掌再次拍落,震得御案上笔架砚台齐齐跳起。
“查!给朕彻查到底!弘农杨氏、汝南袁氏、巴蜀唐氏…郭氏!一个不许漏网!证据确凿者,诛九族!夷祖坟!朕要这天下看看,动朕根基者,是何下场!”
帝王的咆哮裹挟着血腥杀气,在殿内轰鸣。群臣噤若寒蝉。
阴影中,阴就摩挲毒刃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快了一丝。
诛九族?夷祖坟?好…怒火焚天,烧得越旺,焚毁的薪柴便越多。
刘睦,你功高震主,树敌无数,爬得越高…将来摔得,就越粉身碎骨!
就在这杀伐之气与激赏之情激烈碰撞的紧绷时刻,一直如古松磐石般沉默的太尉邓禹,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阅尽沧桑、仿佛能洞穿浮世迷雾的眼眸,此刻无怒无喜,唯有深不见底的幽邃。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几枚沾染罪孽与危机的假钱之上。
他并未直接回应帝王的滔天杀意,而是缓缓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郑重地,拾起其中一枚假钱。暗褐的血污沾染了苍老的手指,他浑不在意。
邓禹将这枚小小的、却足以倾覆王朝的祸物,举至眼前,借由御书房内煌煌烛光,细细审视。
眼神专注得如同凝视传国玉玺,又似在剖析一件绝世凶兵。
殿内所有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于这位二朝元老、帝国柱石的身上。
时间仿佛凝滞。唯有烛焰跳跃的光芒,在假钱光滑的冷面与邓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良久,邓禹苍老而沉凝如大地般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息雷霆之怒。此物…”
他微微一顿,指尖摩挲着染血的铜钱,目光深邃如星空古渊,
“此物可乱国,倾社稷于瞬息之间,其毒之烈,远胜十万貔貅,百万戈矛!”
殿内气氛骤然绷紧至极限!阴就袖中的手指瞬间如铁钳般扣紧!
邓禹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带着开天辟地般的决断与洞见,响彻殿堂:
“然,此物亦可…铸新鼎!”
“铸新鼎?”
刘庄浓眉紧锁,杀意未消的脸上掠过一丝精芒,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阶下群臣,包括阴影中的阴就,无不屏息凝神,竖耳倾听。铸新鼎?这老国柱意欲何为?
邓禹并未直接解答,他将那枚假钱轻轻放回御案,发出“嗒”一声轻响,如同敲定乾坤的定音锤。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每一位重臣,最终定格在紧闭的、雕龙绘凤的朱漆大门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长安城中那个翻云覆雨、经纬天地的身影。
“陛下,诸位大人。”
邓禹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臣观那小子所行诸事,看似繁杂,实则脉络清晰,万法归宗——聚天下财货之力,铸我大汉万世不拔之基业!”
他声若洪钟,字字千钧,
“旧城改造,非为琼楼玉宇,乃为引活水,聚宝盆,盘活死地生财源;
商交盛会,非图一时喧闹,乃为通天下货殖,汇八方利税,铸就财富洪流;
治理三河,非仅防水患,更在安万民,垦沃土,固江山之本!此三者,乃是以商兴农,以工富国,以财养兵,以利固本!此乃开天辟地之格局!
而今日这假钱之祸,看似滔天危机,实则…”
邓禹猛地转身,枯瘦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戳在御案那份染血的密报上,精准地点在“刘睦奏请”四个力透纸背、仿佛蕴藏惊雷的小字上:
“为陛下,为我煌煌大汉,指明了一条直抵根源的破局之路!”
他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带着开天辟地的决断,轰然响彻:
“欲绝此等魑魅魍魉之患于根!欲收天下财货之权归于中枢!欲铸我大汉万世不易之金汤根基!非建立‘司隶泉府’(中央银行),统御钱币之铸造、流通、存储、借贷不可!
此乃那小子奏请之核心精义!亦是老臣所言——以此祸世之毒物,铸我定鼎新朝之基!陛下,此‘泉府’若立,便是高悬于天下世家豪强、贪官污吏头顶的一柄…金融屠龙刀!”
“金融屠龙刀!”
刘庄霍然起身,眼中爆射出骇人精光,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瞳中燃烧!这充满铁血力量与掌控快感的名号,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所有的霸业雄心!
屠龙!屠的正是那些盘踞地方、吸食国运的世家豪强之龙!金融?钱币之权!这才是真正的命脉咽喉!比刀剑更锋利,比律法更深入骨髓的命脉!
“邓公高论,振聋发聩!”
宋均眼中精光大盛,立刻跟上,语速快而清晰,条理分明:
“陛下!‘泉府’之设,其利冠绝古今,远不止于防假钱!
其一,铸币归一,劣钱伪币无所遁形,假钱之祸永绝根除!
其二,商贾行旅,携万金而无惧劫掠,异地汇兑,如臂使指,货通天下再无阻滞!
其三,聚沙成塔,汇流成海!民间闲散金银铜钱,尽入国库熔炉!朝廷兴大工(水利、驰道)、振大军(军饷、边备)、赈天灾,皆可调用此海量资金,无须临时加赋,盘剥小民!
其四,农商有需,可凭田契、商誉抵押借贷,取之有度,付之以息,盘活死水,滋养万业生机!
其五,国家赋税,经‘泉府’收纳、转运、发放,省却层层盘剥,直达中枢与地方,如血脉畅通,再无梗阻!此一举,奠定万世财政之基业,功在千秋!”
宋均的剖析,将子墨那份蕴含超前金融智慧的奏请,用最契合东汉语境的方式,条分缕析,直指核心。
殿内重臣,无不心神剧震,目露精光。即便是素来重农抑商的太仆伏恭,此刻眼中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深思。
“然则…”一个带着明显疑虑的低沉声音响起,正是伏恭。
他眉头紧锁,看向邓禹与宋均:
“邓公、宋中丞所言,利国利民,老朽亦深感震撼。然,此‘泉府’之权柄,是否过重?统御天下钱币之铸造流通,吸纳万民之财储,更手握借贷生杀之权…此权集于一身,一旦所托非人,或为权臣所窃,岂非…遗祸无穷?
且,商人重利,若‘泉府’以利诱之,盘剥细民,与民争利,岂非背离圣贤教化?此等亘古未有之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之又慎!”
伏恭的担忧,代表了守旧文臣的心声。权柄过重、与民争利、背离祖制,每一条都如重锤。
一直沉默的阴就,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阴冷弧度。
伏恭的质疑,正是他想要的饵料。他微微抬眼,帽檐下的阴影中,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针,刺向御座上的皇帝。
权柄过重?与民争利?刘睦啊刘睦,你这把陛下亲手锻造的刀,锋芒太盛,连刀柄都透着森然寒光…陛下,您…还能握得稳吗?
刘庄的眉头也拧紧了,伏恭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他因激赏与霸业蓝图而灼热的心头。他目光锐利如刀,射向邓禹:
“邓公!伏卿所虑,亦是朕之所虑!此‘泉府’之权,乃国脉所系!岂能轻授?如何制衡?如何确保此利国神器,永不为祸国之源?”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沉闷的声响如同他此刻翻腾的思绪。
邓禹神色泰然,似早已胸有成竹。他缓缓道:
“陛下圣明。‘泉府’权柄,重逾山岳,自不可操于一人之手。老臣与子墨反复推演,其制衡之道,核心有三。”
他伸出三根枯瘦却蕴含千钧之力的手指,逐一落下,如定海神针:
“其一,铸币权,永属陛下及朝廷!‘泉府’仅司铸造之职,钱之形制、分量、成色,乃至何时铸,铸多少,皆需陛下朱批,加盖传国玉玺!此乃国之重器,天子亲掌,神鬼莫侵!”
“其二,‘泉府’之‘股’,陛下独占五成!此为定鼎基石!剩余五成,可分售于皇室宗亲、功勋重臣、信誉卓着之大商巨贾认购。
陛下手握过半之股,便握有‘泉府’最终决断之权!‘泉府’主事者,大掌拒、会计、库管、信审诸官,皆由陛下亲自简拔任命,唯陛下之命是从!其下各级属吏,则由大掌拒依规考绩擢升,视同朝廷命官!此非商贾私产,乃朝廷之公器衙署!”
“其三,监察如网,天罗地布!御史台遣干员常驻‘泉府’总部及各地分部,监察如常!每一笔大宗存贷,每一次钱币出入,皆需铁案如山,账目清晰可查,定期呈报陛下御览!户部、司隶校尉衙门,乃至…”
邓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角落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影门,皆有权在陛下授权下,核查‘泉府’账目及运作!多重监察,铁网交织,令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邓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精铁浇筑的基石,牢牢奠定着这座金融巨塔的根基,同时布下了层层天罗地网般的枷锁。将“泉府”的公器本质、皇权的绝对掌控、严密的监察体系阐述得淋漓尽致,最大程度地消解了伏恭等人关于“权柄过重”、“沦为私器”的隐忧。殿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缓。
然而,阴就心中的寒意却如冰河蔓延。好一个滴水不漏的邓禹!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刘睦!如此架构,几乎将“泉府”与皇权绑死,堵死了所有明面上的攻讦之路。但他阴就,岂会只有明枪?
就在殿内众人消化着邓禹的方略,伏恭等人眉头稍展之际,阴就动了。
他并未上前,依旧隐于那片吞噬光线的阴影里,但那沙哑阴柔、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太尉老成谋国,思虑周详,下官…拜服。”
他先抛出一顶高帽,随即话锋如淬毒匕首般陡然转折,带着刺骨寒意:
“然,下官心中有一惑,如鲠在喉,不吐…恐难安寝。
陛下,诸位大人,这假钱…如此精妙绝伦,几可乱真,非顶尖匠作宗师与海量精铜、隐秘巨坊不可为!更遑论悄无声息散入七郡,掀起滔天巨浪!此等通天手笔,岂是区区几个地方世家…所能独力擎天?其背后,是否…另有…隐龙?”
他刻意一顿,让“隐龙”二字如同冰冷的毒液滴落,瞬间在殿内激起一片刺骨寒意。阴就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面孔,最后死死钉在御案那枚染血的假钱上,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森然诡谲:
“下官掌影门,刺探天下阴私。近闻…司隶校尉刘睦麾下,似有墨家传人张祭酒统领的太学院南艺阁学子,专精格物,技艺通神?更有北海农庄老铁匠徐慎,掌握着远超当世的炼铁锻钢秘法?其所铸之陌刀锋锐无匹,所造钢弩射程惊人…陛下!”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诛心之问,
“若有人…假借平准之名,暗行铸假之实,再将祸水引向世家,既铲除异己,又独揽这‘中央泉府’之滔天权柄…此计若成,则天下财权尽归其手,翻云覆雨只在指掌!其心…可诛啊!”
阴毒!狠绝!诛心之论!
阴就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心投下万钧巨石!虽未明指子墨,却字字句句皆在引导:子墨有技术、有能力、有动机!假钱之祸,或为其自导自演的惊天阴谋!目标直指即将诞生的“泉府”那无上权柄!其心当诛!
“阴就!尔敢放肆!”
邓禹须发戟张,怒目圆睁,一股沛然莫御的威压如怒海狂涛瞬间席卷大殿!
宋均、钟离意等人亦瞬间色变,怒视阴就。此已非质疑,而是赤裸裸的构陷!对社稷功臣最恶毒的攻讦!
刘庄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阴就的话,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咬进他的脑海!
子墨…那神鬼莫测的本事…层出不穷的奇技…那支横扫千军的黑骑…如果…如果…一股夹杂着帝王天性中无法磨灭的猜忌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梁。他握着御座扶手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青筋暴起。
御书房内,刚刚因邓禹阐述方略而稍缓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空气凝固如万载玄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烛火疯狂跳跃,在刘庄阴晴不定、杀机与惊疑交织的脸上投下诡谲的光影。
刘庄指尖深陷御座雕龙扶手,骨节惨白如雪。
阴就的诛心之语如同淬毒的冰针,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狂跳。
烛火摇曳间,一幅画面猛地撞入脑海——那年洛阳大旱,赤地千里,十二岁的子墨,瘦小的身影在深夜撬开王府粮仓,将一袋袋粟米分发给城外奄奄一息的饥民。
被侍卫抓住时,少年浑身泥污,怀中却死死护着最后半袋粮食,眼中泪光未干,声音嘶哑却清晰:
“人皆有饥寒,独我饱食,寝不能安!”
彼时他怒其坏了规矩,杖责三十。如今想来,少年那执拗的脊梁,竟比朝堂万千歌功颂德的奏章更灼烫他的眼目!
此刻,御案上假钱泛着阴冷的光,却无端让他想起子墨案头那盏长明的酥油灯。摇曳的灯芯下,是子墨一笔一划抄录的《金刚经》,他曾亲口点醒自己的那句箴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刻如同洪钟在耳畔轰鸣。
思及子墨疯症初愈,他以封地、美人、虎符相诱,换来的却是对方在御花园梅树下折枝而立,清冷的眸子映着残雪:
“陛下若要臣的命,此刻取去便是。若要臣入世的心,为权势折腰…恕难从命。”
直至西羌烽火连天,他持天子剑抵在子墨喉间,那道清瘦身影依旧挺直如竹,掷地有声:
“臣愿为苍生执戈,不为权势折腰!”
“陛下?”
邓禹苍老的声音仿佛隔着云雾传来。刘庄悚然惊醒,掌心已是一片湿冷。
他忆起与子墨彻夜长谈佛法的那些夜晚,月光漫过未央宫飞檐,子墨谈及“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时,眼中是昆仑雪水般的澄澈清明。
那时他总笑此论虚无缥缈,此刻却惊觉,一个视名利如浮云、将“无我”刻入骨髓的人,怎会为区区权柄自污清誉,自毁长城?!
御案上假钱那暗褐的血迹,此刻变得无比刺眼。
刘庄霍然起身,玄色龙袍带起罡风,将案头几卷简牍扫落在地!
“够了——!”
这一声暴喝,如同九天惊雷炸响,震得梁间栖息的燕雀惊惶乱飞!龙目之中寒芒暴涨,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瞬间刺穿殿内阴霾,更狠狠钉在阴就藏身的阴影之上!
“子墨贤侄若要权柄,朕初邀其入世时,他便该跪伏谢恩!
若要钱财,长安商交会日进斗金,数千间商铺金流如河,他若伸手,富可敌国只在翻掌之间!他何须行此下作自污之举?!”
刘庄的声音斩金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更蕴含着一种近乎咆哮的信任,
“舅父!”
他盯着那片阴影,每一个字都如同冰棱砸落,
“若再敢以莫须有之辞,妄议朕之肱骨,国之柱石!休怪朕…不念及母后亲情!”
话音落下的刹那!
“轰隆隆——!”
殿外苍穹,一道撕裂天幕的紫电悍然劈落!紧接着,瓢泼暴雨如同天河决堤,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敲击着琉璃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刘庄立于丹陛之上,望着雨幕中模糊扭曲的宫墙殿宇,胸中翻腾的杀意与那丝被挑起的猜忌,竟被这天地之威涤荡一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涌上心头。
子墨入世,是为渡这苍生苦海。
而他信子墨,便是这煌煌天命、浩浩轮回之中,早已注定要结下的…不灭因果!这信任,便是他刘庄手中,最锋利的…另一柄屠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