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慕容云逸高大的身躯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脊背倚着粗糙的岩壁,像一尊被抽去神魂的战神雕像。这间囚室不过丈许见方,四壁皆是青黑岩砖砌成,缝隙间渗出湿冷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在地面凹坑里,声音在死寂中回荡,如同命运的倒计时。墙角一盏青铜油灯摇曳着昏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歪斜而破碎,投在墙上,宛如一头被困的孤狼。因床榻太窄,他那接近九尺的身躯根本无法舒展,只能蜷缩着,膝盖高高隆起,像一座压抑的山丘,蓄势待发却无处释放。
他双目微闭,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锁心咒” 如一根无形的铁链,死死缠绕在他的识海深处,禁锢了那曾如汪洋般浩瀚的精神力。没有精神力的引导,体内奔涌的元力便如脱缰野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时而澎湃如怒海狂涛,时而微弱如将熄残火。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经脉的刺痛,轻则气血翻腾、五脏震颤,重则元力逆流,走火入魔,修为尽废也只在一线之间。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暴戾的力量正在侵蚀他的根基,如同毒蛇啃噬古树的根系。
要说谭入海也是鸡贼,心机深沉——他深知封住元力对炼体师而言并非致命,却足以让慕容云逸空有一身钢筋铁骨,却无法凝聚战技,战力十不存三。正是这精准而恶毒的算计,将慕容云逸推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动不得,逃不得,连自毁经脉都成了奢望。
此刻的他,却无心去想破局之法。只是静静地倚坐在地,任由寒气透过衣袍渗入骨髓。他望着那盏摇曳的油灯,火光中仿佛浮现出昔日烽火连天的沙场,他与腾孝并肩而立,剑指苍穹,誓言辅佐他登临帝座,问鼎天下。可如今,那誓言却如这灯焰一般,随时可能被一阵阴风扑灭。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惆怅,像是秋日荒原上最后一片枯叶,在风中飘摇,不知归处。
门外,脚步声轻缓如猫行。谭入海躬着腰,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对着一名身披玄色长袍、面覆青铜鬼面的男子低声汇报:
“总长,人呢,按照您的吩咐关起来了。就在里面,请您过目。”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面具男子身形挺拔如松,立于阴影之中,周身弥漫着一股冷冽的压迫感,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他沉声问道:“这一路上就没遇到什么阻拦?”
“没有哇!”谭入海连忙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所有的事情都按照您的计划丝毫不差。哪有什么二品影卫?我估计就是血息宗那帮酒囊饭袋自己办事不利,找的借口罢了。一个个躲在山洞里闭关,能有什么战斗力?不过是些贪生怕死之徒!”
面具男子却纹丝不动,声音低沉如雷滚过地底:“切不可大意。你我现在都是在走钢丝,差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万事加点小心,总是没错的。”
“是是是,总长英明,说的是!”谭入海连连点头,额角已渗出细汗。
“行了,去忙你的吧!这里有我就行!”
“是!”谭入海躬身行礼,转身匆匆离去,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唯余那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合上,仿佛将整个世界隔绝。
密室之内,气氛骤然一变。
那神秘男子缓步走入,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他站在门口,黑袍垂地,面具下的双眼在昏黄灯下泛着幽光,如同夜枭窥视猎物。慕容云逸缓缓抬眸,目光如刀,扫过那遮掩严实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神秘男子声音微滞,语气中难得地透出一丝惊异。
“了解是相互的。”慕容云逸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你足够了解我,我也足够了解你。所以我当然是会来——而且,你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那人低笑一声,带着几分苍凉,“有什么好解释的?以你的聪慧,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吗?”
“是呀……”慕容云逸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竟有一丝罕见的柔软,“可我宁愿让自己想错了,也不愿那个背叛我的人,是你。直到你推门走进来的那一刻,我还幻想着——或许不是你,而是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如果是那样,我会松口气,至少……至少我的记忆里还能留一分干净。可现在,你的出现,将我所有幻想,彻底泯灭了。”
话音落下,密室陷入死寂。只有油灯“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朵灯花。
那男子伫立良久,终是缓缓抬手,摘下面具。
青铜面具滑落,露出一张熟悉而沧桑的脸——正是腾孝。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痕,眼角的皱纹如刀削般分明,双眸深处藏着长久压抑的疲惫与挣扎。他望着慕容云逸,目光复杂,有愧疚,有决绝,更有深深的无奈。
慕容云逸猛地起身,动作如电,一步跨到他面前,拳头如陨石坠落——“砰!”一拳狠狠砸在腾孝脸上。
腾孝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撞向石墙,滑落在地,嘴角瞬间溢出一抹猩红,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慕容云逸怒吼,声音在密室中回荡,震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的理想,你的荣耀呢?不是说过要辅佐我称王称霸,问鼎天下,踏破九重天吗?!现在的你,让我感到陌生!那个意气风发、胸怀天下的腾孝,去哪了?!”
腾孝缓缓抬头,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忽然笑了,笑声低沉而嘶哑,带着无尽的悲凉:
“哈哈哈哈……理想?荣耀?”他仰头望着那昏暗的穹顶,仿佛在看一片遥不可及的星空,“殿下呀……你还是太年轻啊!现在的你,不会明白……那种被死亡追着跑的滋味儿,有多么可怕。”
他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如钉,扎进人心:
“我现在,基本上都不敢睡觉。生怕一闭眼,就再也醒不来。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死神的脚步声,就在我耳边,轻轻的,却越来越近……等到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或许才会明白——什么理想,什么抱负,什么千秋伟业,在生命的面前,一文不值。人死了,什么都不会带走。只有活着,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才能喝一口热酒,才能……再看一眼这人间。”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慕容云逸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乞求,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我这么说,不是在寻求您的谅解。只是……想给你我,主仆一场,做一个了断。”
油灯的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两行未落的泪光。
“了断?哈哈哈哈……了断?”慕容云逸仰头大笑,笑声中却无半分快意,唯有无尽的讥讽与悲凉在殿宇间回荡。他目光如刀,死死钉在跪伏于地的腾孝身上,声音陡然转冷:“你断得了吗?把我献给仙道盟——无论成与不成,你都是死罪!株连九族,诛灭血脉,你可想过?你整个腾家,会因你一念之差,化作灰烬!你寿元将尽,大可直言,我慕容云逸何曾吝啬过资源?何曾吝啬过情义?你知道,我会拼尽一切帮你!”
他声音微颤,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语。那双曾执掌燕国兵权、睥睨群雄的眼眸里,此刻竟泛起一丝近乎脆弱的光。
腾孝低垂着头,面如死灰,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你帮不了我的,殿下。武师之路,非资源可堆。一品之境,需悟‘意志’。我习武四十余载,夜夜苦修,日日参悟,却始终看不见那道门……那道通向‘道’的门。剩下的岁月,我不再奢望。”
“所以,”慕容云逸冷笑,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你就拿我当投名状,献给仙道盟?倒也聪明。武道无望,便转修仙道?哼,倒也不算糊涂。只是我好奇——他们许了你什么?值得你亲手斩断这十余年的情义?”
“保送元婴期的修炼资源。”腾孝缓缓道。
“元婴?”慕容云逸嗤笑出声,眼中怒意骤燃,“我堂堂燕国世子,燕室血脉,竟只值一个元婴?我慕容云逸,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一提?”
腾孝终于抬头,目光空洞,却无悔意:“多了……我也无福消受。这场交易,本就不对等。我不过一介私生子,腾家弃子,能换得一线生机,已是天恩。我又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风骤然止息,殿内死寂。
慕容云逸沉默片刻,忽然轻笑起来,笑声越来越低,却愈发森寒:“说得对……仙道盟这笔买卖,真是赚得盆满钵满。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你若逃出生天,他们呢?腾家满门,必因你之叛逆,遭株连之祸,血染宗祠!”
腾孝闻言,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近乎阴冷:“那最好。也算……替我出了口恶气。”
慕容云逸一怔,随即恍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继而化作彻骨的嘲讽。
“是啊……我竟忘了。”他缓缓道,声音如冰,“你是腾家的私生子。当年,你我虽为主仆,但是我早已把你视为亲人。我以为,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我以为,这世上还有人懂我的孤独。”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如渊:“可原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我慕容云逸,生来便是孤家寡人。注定,孤独终老。”
腾孝沉默,双膝缓缓落地,重重叩首。
一叩,如钟鸣谷应。
二叩,额触寒石,血痕隐现。
三叩……直至九叩。
这是面见君王之礼,是臣子对君主的终极臣服,也是——诀别。
慕容云逸立于席地上,盔甲冷冶,神色冷峻如石雕,未动分毫。他望着那个曾与他并肩作战、共饮烈酒的兄弟,如今却如陌路仇雠。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剑出鞘,“从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再相见时——”
他眸光骤厉,杀意如霜:
“吾,必杀汝!”
话音未落,身影已散。
化作漫天黑蜂,嗡鸣震耳,如阴云般席卷而出,转瞬消失于夜色深处。
腾孝仍伏于地,良久,才缓缓抬头。望着那空荡的高台,他再次叩首,声音低沉而平静:
“恭送……世子。”
风起,残叶翻飞,殿门吱呀闭合,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可那九个深陷于石阶的额印,却如刻入命运的烙印,诉说着一段情义的终结,与一场宿命的开始。
密室之外,夜色如墨,乌云蔽月。远处山风呼啸,如冤魂低泣。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