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五井村一行人风尘仆仆回到阔别已久的林宅,宅院里顿时炸开了锅,冯雷等人问候声、惊叹声、妇人们抹着眼泪的笑骂声、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尖叫声,交织成一片滚烫的烟火气,冲散了旅途的疲惫与江南闷热的空气。
林暖脸上也难得露出放松的笑意,与众人一一寒暄,她略作安顿,便与陈行宁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两人撇开喧闹,径直往书房叙旧去了。
候在书房外的冯雨一脸焦急地想上前,告诉姑娘有两个“狐狸精”,但见姑娘和姑爷一直在一起,只得一手拉着黄翠,一手拉着绿屏,就不让她们上前,免得打扰了姑娘和姑爷谈话的兴致。
黄翠和绿屏满脸痛苦,若不是这会实在不合适跟这小丫头吵起来,不然真想动手和骂人。她们没想上前显眼啊,你能不能放手,手腕都掐红了!
厅屋内又是另外一副场景,林二虎作为林暖的父亲兼五井村其他人的长辈,自然担起了保媒的重任。
他指挥着众人安置行李,又吩咐冯德赶紧安排热乎饭食。
趁着热闹的间隙,他也没忘了正事,赶紧让人去唤来了明涛、春强、向荣、向义小伙子。
四个小伙子被叫到偏厅,林二虎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既严肃又掩不住喜气的神情,目光在他们脸上逐一扫过。
“都站好了!听着,”林二虎的声音还带着威严“你们爹娘,心里头一直惦记着你们!托我给你们做主,给你们几个都相看好了媳妇儿!人呢这次一并给带来了!而且你们大哥都来了,这会正在越州宴修整,一会云飞会带来,你们啊整精神点。知道没?”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砸下几块巨石。明涛、春强、向荣、向义四人瞬间都懵了,随即反应过来,一股热气“腾”地直冲脑门,脸颊、耳朵根子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像刚出锅的虾子。
年纪最小的向义更是手足无措,眼神飘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瞄向厅外,仿佛想看看那素未谋面的“媳妇儿”是不是就在门外。
明涛耳朵尖红红,有些讷讷地开口“二虎叔,阿爹阿娘他们怎么这么突然……突然给定了媳妇……都……都不提前说一声……”
林二虎看着他们这副窘迫又带着期待的模样,心里头很是感慨,想起了当初他和瑶娘,莫名心间有些酸涩,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也是我们这次回去,他们担心……想着你们早些成家立业也是好事。”
又语重心长道:“咱老百姓过日子,图个啥?不就图个成家立业,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几年你们没回一次,你们爹娘没少问吧?问你们在江南有没有相中的姑娘?一个个闷葫芦似的,屁都不放一个!这下好了,爹娘替你们操心到底了。”
他顿了顿,带着嘱托的意味:“啥年纪干啥事!如今媳妇儿给你们寻来了,人家姑娘也是背井离乡,千里迢迢跟着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江南,这份心意,这份胆气,你们就得好好掂量着!往后,可得拿出爷们儿的担当来,好好待人家!听见没?”
四个小伙子红着脸,讷讷地点头应着“是”,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心里头却是百味杂陈,有对未来的茫然,有突如其来的羞涩,也有一丝对“家”的雏形悄然升起的暖意。
正说这话,秦云飞就带着几家兄长和几个姑娘来了,林二虎连忙引着几人见面,先是各自兄弟之间问候一番,再由各自兄长带着弟弟和准弟媳去院里“相亲”。
林二虎、三婶和秦云飞等人在一旁看着热闹,林堂朝夏一丰挤眉弄眼,夏一丰则时不时地瞅一瞅林阳,又摸了摸自己瞎眼上的眼罩,失落地低下头去。
这厢大家伙正瞅着热闹,冷不防旁边传来一个带着浓浓困惑的声音:“二虎叔……那……那我呢?我阿爹阿娘……说啥了没?”
原来是周越,他也随秦云飞回来了,在越州宴一直忙,也没顾上问,这会站在边上看了这么一会才明白这是咋回事。
林二虎被他问得一怔,随即想起周越爹娘串门的时候那些话的意思,似乎这小子在江南好像对谁家姑娘有点意思,但语焉不详。
他存了心逗逗这实诚孩子,也顺带“诈”点实话出来,便故意板起脸,用一种“你还装”的语气道:“你?你爹娘当然也说了!说你小子……在江南有喜欢的姑娘啊!怎么,还不好意思跟叔说?”
林二虎本意是开个玩笑,顺便套套话,看看这小子藏了什么心事。
谁知话音未落,周越脸上的迷茫和紧张瞬间凝固了,紧接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血色,连带着那点少年人的朝气也迅速黯淡下去。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下来,方才还清亮的眼神,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地望着地面,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又脆弱的直线。
站在他身旁的夏一丰,离得最近,看得也最真切,他立刻上前拍了拍周越的肩膀,叹了口气。
林二虎“咯噔”一下,这是怎地了,若林暖在这里,她一定知道发生了啥,可惜……
那场席卷江南、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可怕瘟疫,不仅带走了许多人的至亲,也碾碎了一些尚未宣之于口的情愫。
周越曾经悄悄关注着谁——那个原本在林暖身边待了一些时候,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话做事利利索索,像初春柳芽儿一样鲜嫩的余织……因为她哥哥的一些事,她被调离林暖身边,到了越州宴管仓库。
瘟疫爆发之初,她回了家,因为余年跟着夏一丰去了北地走商,家里她和妹妹余布得照顾老娘和怀孕的嫂嫂,林暖想着一家子女眷也要紧,便也同意了,可谁也没想到,那姑娘也没有挺过去……
后来越州解封,林暖到了竹西村才知道……也是余织的死亡,让林暖不再执着什么年少就必须自然而然地追逐那份情义,爱情必须水到渠成这些“何不食肉糜”的理念……也许她对着周越和余织都提点一下……可惜没有那么多也许……
一旁的林堂也走过来默默地伸手,重重地、带着无声的安慰和理解,拍了拍周越微微颤抖的肩膀。
很多遗憾,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有些人,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甚至连好好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便永远地消失在了时光的洪流里,只留下生者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个叫余织的姑娘,终究没能熬过那场炼狱般的瘟疫,她如同一株刚抽条、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在这个世界仅仅停留了十五年,便带着她所有的青春、笑靥和未曾知晓的心事,永远地凋零在了江南的寒风里。
周越那份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捧到她面前的少年情思,也永远地失去了寄托的对象,只化作此刻周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也许过些年岁,少年人会遇到其他人,忘却那时候最初的心间萌动,也许总有一抹浅笑在心头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