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兰有些意外,回应道:“若是说的那日,我也在的,怎的我倒没有印象?”
宁玉一听,想了一想,虽说淑兰是后边才进了屋来,但也确实算是跟府医打过照面,按说确实不该没有发现,便道:
“祖母身上的茉莉香,还有沈妈妈的衣香,以及海棠身上的香粉,姐姐该是都闻见过的吧?”
淑兰没有立刻回答,却是认认真真回想了一会儿,才再自顾点了头应道:
“祖母喜欢茉莉,她老人家身上的香息一直都是这个,海棠的我倒没有特别留意,这家里年轻的丫鬟们所用袖香,不外乎那几种,沈妈妈的我也清楚,那是澡豆的味道。”
澡豆,是宁玉到了这个世界后才知道的一种“新奇玩意儿”。
其作用类似现代的香皂,沐浴时海棠才会拿来给她用的那块,制成圆月饼状,是种复合香气,偏甜香,但如果遇着外头天气不好,阴天下雨之类,不沾水时凑近闻,会有种身在多年老药房之中的感觉。虽然不是传统的花香果香,但宁玉并不排斥那个味道,闻起来却是有种别样的安心感。
可这会儿听淑兰这么说,宁玉却立刻反驳:“澡豆我也用的,沈妈妈身上并不是澡豆的味道。沈妈妈那个完全没有药香。”
说罢却是先听淑兰那边发出“噗嗤”一笑,随后自己腿上就被轻轻一拍,接着才是淑兰的声音响起:
“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此话一出,宁玉闭嘴了。
确实,自己这个半道儿跑进来的,没必要在这种方面跟淑兰犟嘴,随即一鼓腮,偏了下脑袋,认怂道:“好吧。”
淑兰却在这时淡淡补了一句:“方才那道菜,莫非你还没琢磨透?”
宁玉一愣,却也很快反应过来。
既然人有阶级,那对应区分的又岂止食材一样,必然是连带地所有一切都会随之划分三六九等,小小澡豆,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去?
回想高强度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即便享有高科技带来的无数便利,疲累喘息时,也曾不止一次向往能像古人那样遵循自然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般闲散自在。
如今身在其中,了解越多,越不得不承认,看上去“很有空”的古代人,何尝不是同样生活在一张网里——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张由礼法、阶级、规矩构成的“网”,其严苛残酷,比现代社会生存给到的压力更无从挣脱。
这边见宁玉没有回应,淑兰又转轻松语气,主动破题:
“虽然都叫澡豆,平日咱们用的以甜花香居多,且只能用于沐浴,妈妈用的却是只有桂圆大小的丸子,即可沐浴又能洗衣,以丁香味为主。”
宁玉听罢心中又自一番慨叹,嘴上不觉说道:“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区分讲究。”
淑兰接道:“也就是咱们不常各处去,否则还能跟你多讲些别的。”
宁玉转向淑兰的方向,道:“不到处去就不能讲了吗?”
淑兰轻哼一声:“讲是讲得,就怕你太笨,听不出来个所以然,倒是害我浪费功夫。”
宁玉先是错愕地“啊”了一声,转而反应过来淑兰这是故意调侃她,作势就伸出手去,往旁摸着,试图拽扯淑兰,一边还不忘“生气”道:
“好啊,又是趁着没有旁人欺负我。索性今天就跟姐姐拼了算了!”
两人本就挨着坐,淑兰又是完全不躲的,可不一下子就被宁玉扯住了袖,她也不恼,甚至还反过来主动贴住宁玉。
槅门也在这期间被再次推开,这回来的是小翠,一绕进屏风就看见两位小姐互扯袖子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的模样,忙忙说着“哎呀,小祖宗们呀”就快速近前来。
不料下一秒淑兰就拿眼瞪住:“我又没有叫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小翠委屈道:“小姐,您这一天支走我两三回的,我就是有再多的话,也跟外头姑娘们说完了,再说,我是伺候您的,老不在您边上,我还怕到时老夫人把状告到咱们夫人那去呢。”
前天老夫人教训海棠那阵势,小翠当时可也在场亲眼目睹,所以现在这句话一多半也是真的担心。
淑兰哪能听不懂,只不理会,却还坚持让小翠外头去。
谁知小翠这回铁了心不走,只嘟囔着:“两位小姐只管说话,我去角落里,您二位只当我不在,反正出去是不能出去的了。”
淑兰一咬唇,正要开口。
宁玉却在这时及时抢道:“就让小翠留下吧,海棠我也让她出去忙了,这屋里确实不能完全没个候着的,万一一会儿沈妈妈又再回来,倒是让小的们被挑了理。”
小翠一听,笑着露出小白牙,又在撞上自家小姐的瞪视后低下头,默默绕到屏风外侧,没再出声。
淑兰见状,先是冲着宁玉说了一句“倒是让你当了一回好人”,扭脸就佯装不解气地往小翠的方向扔出去一句:“记得把耳朵捂上,敢听我们说话,可不饶你。”
宁玉摇头一笑,顺势又拽了下淑兰的袖子:“姐姐对着个小丫头倒是厉害。”
淑兰“哼”道:“真要厉害,哪里还会这样由着她,必然赶出去的。”
虽然看不见,但就听着这话,宁玉也能想见淑兰此时的模样,不觉顺势歪靠住人,一闻衣香,又想到刚才的话题,便就着这个姿势收小声量问道:
“姐姐可有想到那人的香气到底有什么符合的?”
并未理会宁玉是否能够看见,淑兰仍自顾摇了摇头,才道:“其实,我一开始完全没有闻到。”
“嗯?”宁玉迟疑,以为听错。“完全?”
淑兰道:“起初不是只顾着与你论说香味甜味吗?”
“是。”
“却是等到那人回答你问题时,我才突然觉着自己竟然闻见新的味道。”
宁玉下意识离开贴靠着的淑兰,重新坐直身体,而掩在蒙帕下的眉头已微微皱起:
“怎么可能?那气味十分明显,我这个看不到的,这人绕进来的第一时间我便闻到了,姐姐当时应该离他更近才对吧?怎么……”
淑兰也是越听越奇怪,的确,当时自己甚至还主动向对方询问药泥里拌的什么能那么香,那个时候就是跟这人面对面。
察觉淑兰沉默,宁玉小声补道:
“因那味道确实很像木料之类,我还曾想,他既是做这个的,每日和那些木头草料打交道,沾染了气味也很正常,可怪就怪在,第一回见他,第二回见他,都未有闻见,是连一点别的什么气味都没有。”
淑兰听着,好奇扭过脸来看向宁玉,先是抬手,隔着袖子握住宁玉一只手,才把脸凑近,同样压着声音道:
“你老实说来我听,怎的这么大胆,居然敢跟一个外男凑这么近?还闻味?”
宁玉嘴唇一动,旋即意识到淑兰肯定想错了,忙也压声回道:“姐姐想什么呢?他来给我看病,能离多远?况且第一回见他,祖母在场,第二回丫鬟们在。”
替上官云泽挨老夫人一棍弄伤了手,是宁玉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到府医,之后的复诊是第二次,当时宁玉近距离看清府医长相。眨眼两个月。既然当时答应了老夫人不往外说,宁玉这时也不想再生枝节,便就只以瞧病搪塞。
淑兰一听也才作罢,转道:
“那要依着你这么说,一个半月前你见到人时,还是没有闻见的,怎么突然后来就又有了呢?”
宁玉附和着喃喃道:
“我也在想,这木头香,以前我也闻见过一些,可就是对不上,特别是姐姐您刚才说的那一抹寒气。”
淑兰接道:“不止。”
“嗯?什么不止?”
淑兰道:“你跟我说时,似乎没有提到另外一个气味。”
“哪一样?”
“辛辣。”
宁玉身体一顿,脑子也快速搜索起来,最终还是失望地摇头:“确实没有,我不记得闻见这个。”
淑兰听了,又是一阵沉默,只不过这一回,随着自身思索的加深,她也越发认真起来。
宁玉不知淑兰所想,只见对方半天没再说话,便又轻轻拽了拽袖子。
不想这一动作,却听淑兰忽然重新开口:“明儿我便回家一趟。”
“啊?”宁玉愕然,不知为何忽然有这个决定。
淑兰视线一转,却是对着宁玉露出微笑:“待我回家去问一下父亲。”
“怎么这么突然?”
淑兰这时却是抬手在宁玉脸颊轻轻一点:“你可是忘记了, 我父亲在礼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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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料一直都是一国祭祀、典礼、外交等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圣物礼器,淑兰作为出身礼部官员家庭的孩子,受家庭环境熏陶,对香料的了解很自然地就会比其他人更早,也有更多的渠道。
再者,管理家中用香是主妇职责其一,从小教授女儿识香也是母亲的一项日常,况且品香斗香也是女眷聚会时常见的活动,故而淑兰的家庭条件无疑让她又再比别的女性略胜一筹。
今天的药泥,前段香她分辨不出已很好奇,听到府医亲口向宁玉解说后段香时所听与所闻又不相符,这会儿跟宁玉谈论之后,发现自己的确在原该信手拈来的事情上卡了壳,顿时就像被具有挑战性的事件激起胜负欲那般,表情也跟着严肃了不少。即便心里不太愿意,但向父亲请教,绝对是当前情况下最快捷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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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宁玉听完淑兰这句,想的却是另外的事。
古代的“六部”,她曾闲来无事从网上搜索知道确切名称,至于各部管辖职权范围,不同朝代又还有细分或合并,不过粗略看两眼的她,自然不会真就去记,这会儿突然听到淑兰说要回去请教在礼部的父亲,下意识脱口而出:
“难道礼部还管这些?”
淑兰一听笑出声来,乐道:
“国之祭典,香料非但不能缺席,更有确切细分。礼部执掌此类事务,自要精通各种香料的产地、品级、用法,此为古礼,传载典籍也非一本两本,每个礼部官员更得通读精知,万不敢错个一星半点。
爹爹日常多有接触,便是不见实物,只要我仔细向其描摹,想来不难知道具体。实则我也已经猜了几样,只是拿不准,待等明日我回家一趟,问明白了,再来与你说详细。”
一番话听下来,宁玉也算弄清淑兰的打算,不过她还是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早先我曾想直接去问,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不过一个香气,何故弄得这么复杂,要不然,等明日他来,索性直接问他一嘴。”
不出所料,宁玉果然只等来淑兰坚决的否定。
淑兰这次稍稍加力,先是隔着袖子拍了下宁玉的手面,再道:“可是傻的?先前我与你说那许多,你怎的又忘了?还好你忍住了,万不可胡来。”
说着更是直接咬着耳朵对宁玉道:
“可得给我记住,他是外男,他是外男,你个好端端的娇小姐,巴巴跑去问一个外男用的何种香,怕是要出大事!”
宁玉也是有点哭笑不得,现代人都可以坦然地向陌生人询问对方手里的花是什么,用的香水是哪种,结果在古代,这种交流却是犯天条的所在。
见宁玉没有立刻答应,淑兰甚至有点着急:“怎么不应?”
宁玉忙忙连声答应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
淑兰“哼”地一声把宁玉的手丢开:
“快别说你有分寸这种话了,羞羞,亏得你刚才忍下,也亏得你这会儿还知道来问过我。”
宁玉又是连声应承,还尝试着去摸回淑兰的手,结果下一秒的确感觉到手被重新握住,只不过一侧的耳朵也在同一时刻被揪住,紧接着就是淑兰以严肃的口吻在耳边对她说道:
“明天我只回去一天,他必然还是要来的,到时候,就算香味还在,你也给我忍着,提都不许提,一切等我回来,可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