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镜头前的沉稳冷静都是精心打造的人设,是团队反复教过的“人设剧本”,连说话的语气、停顿的节奏都练过?
眼前这副没遮没拦、连情绪都不藏的样子,才是她卸了妆、摘了麦克风,回到私下里的本来面目?
还没等我理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反差,她忽然轻笑出声。
不是那种对着镜头练过千百遍的假笑,是从喉咙里漫出来的轻响,带着点气音,像风吹过空瓶的调子。
笑意顺着眼尾漫开,细碎的光揉在眼底,连眼尾那颗淡青色的痣都亮了些。
竟奇异地与记忆里芊落笑起来的模样重合了一瞬。
同样的眼尾轻扬,连眉尖那点松弛的弧度、眼底一闪而过的亮,甚至笑时嘴角偏左的小习惯,都像极了。
我心头猛地一颤,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草叶,草根的涩味顺着指缝往上爬,指节都泛了白。
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眼前坐在墓碑旁、指尖还沾着酒渍的人。
到底是那个荧幕上遥不可及、活在热搜和聚光灯下的辛梓茉,还是我在梦里都想再见一面、会笑着给我递糖的芊落。
“坐吧。”她收回目光,指尖在膝头的酒壶上轻轻敲了敲,瓷面发出清脆的“笃”声,又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地面。
掌心蹭过地面带起点细碎的飞灰,声音里的戏谑淡了些,多了分实在的松弛,像卸下了层紧绷的伪装。
“刚看你绷得像张拉满的弓,肩膀都快抵到耳朵了,连手都攥成拳头,指节都发白了,开个玩笑罢了。
真要对你动手,你这点防备,连我一招都扛不住,不够看的。”
她的话直白得近乎嚣张,可我却找不出半分反驳的理由。
方才她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让我连半点脚步声、半点衣料摩擦声都没听见。
此刻即便隔着三步远,我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收着的劲儿——不是普通人放松时的散漫。
是常年练家子才有的、肌肉随时能绷紧的敏锐,像蓄势待发的猎豹,只是暂时收了爪牙,连呼吸的节奏都比常人稳。
我盯着她伸过来的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没涂任何指甲油,指腹还带着点薄茧。
虎口处甚至能看见一道浅淡的旧疤,像是被什么锐器划到过,愈合后留下了细细的一道印。
那是双常年握过武器、练过格斗的手,指节处的皮肤比掌心更粗糙些,没半点女明星娇生惯养的软嫩。
反倒透着种沉静的力量感,指节上的弧度都像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故事,藏着镜头拍不到的、在暗处咬牙坚持的另一面。
犹豫片刻,我索性也屈膝在她身边盘膝坐下,草叶蹭过裤腿,带来点凉丝丝的潮气,后背也终于敢放松些,不再绷得发疼。
确实,她若真想动手,方才在我转身的瞬间便足够了,犯不着费这般口舌,还陪我在墓碑前耗着,甚至主动邀我坐下。
她要是想做什么,我这点只够应付基础训练的格斗本事,根本拦不住,也躲不开。
她见我坐下,眸光轻轻动了动,眼睫垂了垂又抬起来。
目光落在我攥着的手上,停顿了两秒,又很快移开,落到墓碑顶端的警徽上。
昏暗中,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我仿佛看见有一滴晶莹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快得像被风刮走的错觉。
连落在她眼下泪痣上的阴影都没来得及变,就消失了。
等我再定睛去看时,那里只剩一片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湖,连暮色里的残光都沉不进里面。
只剩一片冷清清的暗,看不出半分情绪,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湿润只是我的幻觉。
沉默在晚风里漫了片刻,远处守墓人咳嗽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又慢慢散在松柏间。
周遭只剩下风扫过枝叶的沙沙声,还有她指尖偶尔摩挲酒壶的轻响,瓷面与指尖摩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褪去了玩笑的轻飘,多了点实在的重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能砸出涟漪。
“我叫辛梓茉。
你认识我,别否认——你方才那眼神,先是震惊得瞪了下眼,瞳孔都缩了缩,又飞快地扫了我额头、扫了我眼角的痣。
连嘴角都抿紧了,那点确认的模样,早就出卖你了。”
我指尖碾过身下砖缝里长出的草叶,草汁的涩味沾在指腹,黏糊糊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挪到墓碑上,确实,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便认出了这张脸。
娱乐圈里少有的、没被滤镜磨平棱角的脸,尤其是眼尾那颗痣,形状像片小叶子,是她最明显的标志,想认错都难。
只是屏幕上的辛梓茉,永远是疏离而冷静的,红毯上穿高定礼服,妆容精致得挑不出错,项链和耳环的搭配都恰到好处。
采访里滴水不漏,哪怕被问到尖锐的问题,也能笑着绕开,连笑都带着点距离感,眼尾总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意。
可眼前的她,坐在墓碑旁喝酒,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乱,有两缕贴在脸颊上。
衣领随意地敞着两颗扣子,露出点锁骨,皮肤上甚至能看见细小的绒毛,眉眼间藏着些说不清的疲惫。
连眼底的红血丝都没遮——倒比镜头里真实了千百倍,也鲜活了千百倍。
她不再是那个被包装得完美的“明星辛梓茉”,只是个坐在墓碑前喝酒的普通人。
像每个有心事的人一样,带着点脆弱,带着点真实的倦意,连呼吸都比镜头前慢了些。
我没接话,只是指尖在长出草的地砖缝隙里反复碾着,指甲深深掐进松软的泥土里。
连草根的涩味、泥土的潮气都蹭到了指缝,留下几道浅浅的、弯扭的印子,像在无声地宣泄着什么。
作为法医,我早习惯了在解剖台上捕捉最细微的皮下出血,在显微镜下分辨最淡的组织碎屑。
连死者指甲缝里的纤维、衣物上残留的微量毒物都能一一对应来源。
可面对自己翻涌的情绪,却总像个束手无策的门外汉——这点远不如芊落。
她总能在枪林弹雨里笑得云淡风轻,连子弹擦过耳边留下的灼热感,都能当成“今天风太大,差点被吹歪”的玩笑讲给我听。
执行任务回来,哪怕身上带着伤,也会先笑着揉我的头发,说“莫法医,今晚给我煮碗面呗”。
而我此刻眼底藏不住的惊涛骇浪,那些慌乱、无措,还有被戳中心事的窘迫,怕是早被辛梓茉看得一清二楚。
连我攥紧草叶时指节泛白、指腹无意识摩挲的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也不在意我是否回应,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空酒杯,杯沿蹭过指腹的薄茧,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瓷杯偶尔碰到膝头的酒壶,又轻轻弹开,发出一声轻响。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仿佛只是对着晚风自语。
又像在念一段早写好的台词,语气里没有半分试探,只有一种近乎笃定的平静。
声音平铺直叙,没有起伏,却字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心脏发紧,连呼吸都跟着滞了半拍。
“你叫莫芸,市局技术科的法医,当年还拿过刑侦系统的先进个人。
颁奖那天芊落特意请了半天假,给你买了束白玫瑰,说‘我们莫法医拿奖,得配最干净的花’。
你是她的爱人,你们以前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二楼带个小阳台,窗台下种着她最喜欢的薄荷。
每到夏天她就摘几片叶子泡冰水,还总嫌你加的糖太多。
可你最近,正在一点点忘了她,对吧?
忘了她笑时会先弯起的右眼角,忘了她煮咖啡时总放两勺糖、从不加奶。
连她穿警服时总把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手腕上那道浅疤的习惯,你都快想不起来了。
甚至有时候看到薄荷,都要愣一下才想起‘哦,这是芊落喜欢的’。
昨天路过你们以前常去的面馆,你都没认出老板娘,是吧?”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像有根紧绷了许久的弦骤然断了。
连耳边的风声、松柏的沙沙声都瞬间消失,世界只剩一片空白的轰鸣。
我猛地抬头望她,瞳孔不受控地收缩,眸子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手一抖,攥着的草叶“啪”地落在地上。
指尖还沾着潮湿的泥土和细碎的草屑。
这个在荧幕上唱跳嬉笑、活在聚光灯下的女明星。
这个本该和“警察”“法医”“墓园”“遗忘”这些沉重字眼毫无关联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职业,知道颁奖那天芊落送白玫瑰的细节,知道我们住过的老房子阳台下种着薄荷。
甚至知道她手腕上的疤、我们常去的面馆——那些我对着心理医生都没能说透的挣扎。
那些午夜梦回时惊醒、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