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晃了晃空酒杯,残留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浅淡的痕迹。
像一道道透明的细线,晃了晃又慢慢往下淌,最后聚在杯底,只剩一小汪琥珀色的残液,映着最后一点天光。
“想来想去,也就她这儿最清净——总没人会跑到烈士陵园来拍明星喝酒吧?
我可不想明天一睁眼,就看见‘某女星深夜买醉,疑似情伤’的热搜挂在首页。
还得让团队熬夜写公关稿,再应付一堆记者的追问,连门都出不了。”
话音落时,她仰头将最后一杯酒饮尽,动作干脆得没半点拖泥带水。
喉结滚动的弧度利落得像收鞘的刀,连一滴酒都没洒在衣襟上。
放下杯子时,手背随意地蹭过嘴角,带起一抹淡淡的红——不知是酒渍晕开的颜色,还是蹭到了杯沿未磨平的细痕。
倒添了几分江湖气,少了荧幕上精心维持的精致感,多了些烟火气的洒脱。
她望向墓碑的眼神忽然沉了沉,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子,原本的漫不经心瞬间褪去,那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有藏得极深的庆幸,像雨过天晴后云层里透出的微光,微弱却真切。
有化不开的怀念,缠得比晚风里的草香还浓,吸进肺里都带着涩,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像是怕惊扰了墓碑里的人,又像是怕自己的情绪太激动。
还有星点细碎的愤怒,像火星子藏在灰烬里,稍不留意就要燃起来,却又被她硬生生按了下去,只剩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不知是在气那些害了芊落的人,还是在气命运的不公。
这眼神太复杂,看得我心头发紧,指尖都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布料被揉得发皱,连指腹都蹭得发烫,掌心的汗又冒了出来。
正想开口问点什么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她却猛地站起身,拍衣服的动作洒脱得像拍掉一身尘土。
衣摆扫过草叶带起细碎的“沙沙”声,连沾在裤脚的草籽都被拍落,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她顺带伸手一把将我也拽了起来,那力道大得惊人,我几乎是被她提着胳膊离地的,手腕被攥得发疼,骨头都隐隐发酸。
指尖的血液都像被攥得流通不畅,脚尖沾地时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她身上。
此刻才真切体会到,她能一脚踹飞壮汉绝非镜头特效,那股劲里藏着实打实的力量,是常年练出来的爆发力,绝非花架子。
方才若真动了手,我怕是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按下口袋里的报警器了。
她的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墓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上的褶皱,动作反复又机械。
像是在缓解什么压抑的情绪,又像是在确认衣料的质感来稳定心神。
忽然,她低低地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树叶,又像怕惊扰了墓碑里的人,刻意放轻了语调。
像说给芊落听,又像说给自己:“到了那边,可得好好活着,别再瞎折腾,也别总想着帮别人扛事。
你就是太好强,什么都要自己担着,连疼都不肯说一声。”
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点说不出的怅然,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连尾音都微微发颤,像被晚风刮得变了调:“可别再逞英雄,又落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要等……等我过去,省得你又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杯热饭都吃不上。”
“唰”的一下,我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连后背都泛起一阵凉意。
像有冷风往骨头缝里钻,冻得我指尖发麻,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又”英年早逝?“另一个世界”还要“作伴”?
“孤零零的”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芊落以前……也“走”过一次?还在那边受过苦?
这些字眼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心里,疼得我呼吸都滞了半拍,连脑子都懵了。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乱撞,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心脏也跟着狂跳,像要跳出胸腔。
我理解的“另一个世界”,是生者对逝者的慰藉,是虚无缥缈的念想,是清明时节烧纸时聊以自慰的寄托。
是“她只是换了个地方活着,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的自我安慰。
可从辛梓茉嘴里说出来,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那是个真实存在的去处。
有街道有房子,能吃饭能说话,能感知喜怒哀乐,能体会“孤零零”的滋味,甚至能等“别人过去作伴”。
而芊落的“英年早逝”,竟不是头一遭,像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过往里,她早已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离别。
一次这样的“英年早逝”,一次这样的“孤零零”,一次这样的“没人照顾”,或者不止一次。
晚风卷着松涛掠过耳际,带着山尖的寒意,吹得我耳朵发僵。
连额前的碎发都贴在了皮肤上,凉丝丝的,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震惊和疑惑。
我望着辛梓茉的侧脸,她的轮廓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得笔直,连咬肌都微微鼓起。
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情绪,怕自己失控。
眼底那抹沉郁绝非普通生者对逝者的追念,更像藏着一段不能说的过往。
一段沉重到连提起都要鼓足勇气的秘密,压得人喘不过气。
直觉像警钟在脑子里敲个不停,越敲越响,心脏也跟着狂跳。
这个辛梓茉,藏着的秘密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多到能颠覆我对“生死”“世界”的所有认知。
而她口中的“另一个世界”,恐怕和我认知里的“往生”“轮回”“天堂地狱”,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或许是个真实存在的空间,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隐秘的世界。
一个能让“逝者”真正“活着”的地方,一个芊落曾经去过、现在又回去的地方。
我还没来得及将满腹疑问说出口,手腕已被她轻轻攥住。那力道不重,像怕捏疼我似的。
指腹刻意避开了我手腕内侧因常年握解剖刀留下的薄茧——那是我与逝者打交道的印记,她竟连这点细节都留意到了。
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牵引,将我一步步带离烈士陵园的寂静。
身后的松柏声、风声渐渐远了,连空气里那股混着泥土与松针的冷香都淡了些。
只剩晚风吹在脸上的凉意,刮得耳尖发僵,也吹得心里的不安又重了几分。
门口停着辆深灰色商务车,车身干净得没沾半点尘土,车窗贴着深色的膜,从外面看不见车内的动静。
低调得像块浸在水里的石头,若不是车灯亮着微弱的光,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司机见我们过来,只从驾驶座侧过身,隔着车窗微微颔首,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
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指节稳得没半点晃动,姿态沉稳得像在待命的卫士。
一看就是惯于守规矩、不多问不多看的人,倒不像是伺候明星的助理,更像受过专业训练的保镖。
坐进后座时,皮革座椅带着微凉的触感,贴在还沾着墓园潮气的衣服上。
那点凉意顺着布料渗进来,倒让人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我下意识看向窗外,后视镜里,那片藏着芊落的墓园正一点点缩成模糊的影子。
青灰色的墓碑、墨绿色的松柏渐渐融成一团深色,最后连轮廓都看不清了。
只剩远处的路灯还亮着微弱的光,像散落在黑夜里的星子。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是怅然,是不安,还是对即将到来的答案的期待。
闷得人想叹气,却又怕惊扰了身旁闭目养神的辛梓茉。
辛梓茉上车后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头微微偏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连呼吸都放得很轻,胸口起伏平缓得像湖面的涟漪。
她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默默整理思绪——或许,那些关于芊落的过往,对她而言也同样沉重,沉重到需要独自消化片刻。
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芊落的身份特殊,她是为了卧底打击跨境贩毒集团牺牲的。
至今很多行动细节仍属机密,连她的家人都只知道她“因公殉职”。
不知道她曾在毒窝深处伪装身份、与亡命之徒周旋了多久。
这司机虽是辛梓茉的人,可“不该听的别听”的规矩我比谁都懂。
万一哪句话走漏了风声,不仅会影响缉毒队对剩余毒贩的追查。
芊落的家人怕是再也没了宁日,连清明祭拜都要提心吊胆,担心被报复。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沉默,又或许是车内的安静软化了她的气场。
辛梓茉肩头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不再像在墓园时那样绷得笔直,连眉心的褶皱都浅了些,像被晚风抚平的纸痕。
方才在墓园里那股拒人千里的清冷,像被吹散的雾,淡了许多,周身的气场不再锐利得让人不敢靠近。
倒多了点让人放松的沉静,像深夜里平静的湖面,连波纹都少了。
车子在夜色里行驶了很久,窗外的街景从路灯稀疏的郊区,慢慢变成霓虹渐亮的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