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的灯光闪烁,车流像发光的河流,裹挟着城市的喧嚣。
又渐渐归于静谧的近郊,路灯变得稀疏,连车鸣声都少了。
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拉成长长的光带,晃得人眼发轻,我盯着那些流动的光,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她在墓园说的话——
“又落个英年早逝”“到了那边好好活着”“等她过去了再作伴”。
每个字都像钩子,勾得人心神不宁,连指尖都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布料被揉得发皱,留下深深的指印。
直到车子驶入一片被绿树环绕的别墅区,门口的保安只核对了车牌便抬了杆,没有多余的盘问。
穿过爬满粉白蔷薇的拱门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花香,甜而不腻。
轮胎碾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才在一栋青砖小楼前停下。
我有些怔忡地跟着她下车,望着眼前的房子——青灰色的砖墙砌得整齐,砖缝里还长着几株细小的青苔,透着岁月的温润。
墙头上探出几枝玉兰,花瓣舒展着,月光落在上面,泛着柔和的白,连影子都透着温柔。
这与我想象中辛梓茉的住处相去甚远:原以为该是极简冷调的装修,满是明星的精致与疏离。
墙上挂着昂贵的艺术品,空气里飘着高级香薰的冷冽气息。
却没想是这般透着烟火气的模样,像老城里被精心呵护了多年的老房子。
墙根下似乎还能闻到时光的味道,让人觉得亲切,连紧绷的神经都松了些。
推开门时,一股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不是浓郁的香水味,也不是昂贵香薰的冷冽气息。
倒像刚煮好的桂花糖藕晾在屋里,甜香里裹着藕的清润,又混着点晒干的茉莉香,清清爽爽地漫在空气里。
钻进鼻腔时,竟让人莫名心安,连心里的慌乱都淡了几分。
屋里的中式红木家具擦得锃亮,木纹里都透着岁月的温润,扶手处被常年摩挲得光滑,带着人的温度。
墙上挂着幅水墨兰草,笔触清雅,墨色浓淡相宜,一看就是用心画的。
旁边还题了行小字,字迹娟秀,写着“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角落里的青瓷瓶插着几支新鲜的雏菊,白色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是刚从院子里摘下来的。
花茎上的叶子还带着潮气,连叶片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处处都透着被精心打理过的暖意,不像临时落脚的地方,倒像真正的“家”。
有生活的温度,有烟火的气息,还有藏在细节里的用心。
“愣着做什么?”辛梓茉回头看我,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意,眼里没了之前的戏谑,只剩平和。
连眼尾的痣都显得温柔了些,“进来吧,外面风凉,别冻着了——夜里温差大,你穿得少。”
我跟着她上了二楼,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很轻,却格外有生活气息。
不像现代别墅的楼梯那样冰冷生硬,倒像在诉说着日常的琐碎。
她推开一扇雕花木门,门楣上刻着简单的缠枝纹,纹路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木蜡油香,没有浮夸的装饰,却透着雅致。
门后竟是间书房:书架从地板顶到天花板,摆满了书,既有厚厚的刑侦案卷、法医解剖学专着。
封面上还贴着便签,写着零星的批注,字迹与墙上兰草画的题字相似,也有泛黄的旧诗集、线装的古籍,排列得整整齐齐。
书脊上没有积灰,显然常被翻阅;靠窗的位置放着张梨花木书桌,桌面上铺着素色棉麻桌布,边角处还绣着细小的兰草图案。
砚台里的墨似乎还是新研的,泛着淡淡的墨香,旁边还放着支没盖笔帽的狼毫笔。
笔尖上的墨还没干,像是刚写完字,连纸上都残留着淡淡的墨痕。
她在书桌后的圈椅上坐下,伸手从旁边的紫砂茶盘里取了个白瓷茶杯——杯身上画着浅淡的竹影,精致却不张扬。
她先用热水温了杯,水流过杯壁发出“哗啦”的轻响,又倒上刚泡好的茶。
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飘出淡淡的清香,热气袅袅升起。
水汽氤氲里,她的轮廓柔和了许多,眼神比在墓园时暖了不少。
连之前藏在眼底的沉郁都淡了些,像被茶水的热气熏化了,没了那般锐利的冷意。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被暖意裹着,连心里的不安都消了点。
终于,我抬起眼,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没有闪躲,也没有犹豫。
那些盘旋了一路的疑问,像蓄满了水的云,此刻再也忍不住要落下——关于芊落“又英年早逝”的过往。
关于我为什么会慢慢遗忘她那些刻进骨髓的细节。
比如她笑时左边嘴角更深的梨涡、煮咖啡时必放的两勺糖、穿警服时总挽到小臂的袖口。
更关于她口中那个“不一样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能让逝者“好好活着”。
是不是真的能等到生者“过去作伴”。
我需要一个清晰的答案,一个能解开所有困惑、让我不再整夜被“忘记芊落”的噩梦惊醒的答案。
辛梓茉迎着我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回避,指尖在茶杯沿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节奏缓慢而平稳,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给我,也给她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
好让接下来的话,不那么突兀,不那么难接受。
书房里很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心上,衬得这等待格外漫长,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只有茶水的热气还在慢慢往上飘,在灯光下形成细细的水雾,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却没模糊我眼底的期待与不安。
我明知这举动荒唐得近乎疯魔。
眼前的辛梓茉,分明是今日才在墓园那排松树下撞进我视线的陌生人。
几小时前,我还攥着芊落墓前那束蔫了的白菊,指腹掐着花瓣边缘泛白,连她靠近时带起的风都觉得是种冒犯。
可此刻,我竟跟着她踏上了这栋别墅楼梯,鞋跟叩击台阶的声响“笃笃”地响,像在替我敲着迟来的退堂鼓。
风从楼梯间的方格窗钻进来,裹着秋日里特有的、晒干的枯草气息,恍惚间竟让我想起芊落还在时。
每回我犯傻她都会做的动作——她会笑着凑过来,用微凉的指腹轻轻戳我的额头,眼尾弯成浸了蜜的月牙。
声音软乎乎却带着点嗔怪:“阿芸啊阿芸,你这软性子,哪天被人卖了,怕是还乐呵呵地帮着数钱。
数完了还得跟人说‘谢谢老板’呢。”
指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里空落落的,只有风扫过的凉,倒像是真的触到了她当年的温度。
可心底有个声音固执得像生了根的藤,缠得我喘不过气:跟着她,那些盘桓了无数个夜晚的疑问。
那些让我在深夜翻来覆去、盯着天花板直到天光把窗帘染成浅灰的困惑,总会有答案的。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木头上还带着尖刺,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是更深的漩涡,也舍不得松开。
毕竟,这是芊落离开后,唯一能让我觉得“或许能靠近真相”的光。
辛梓茉把我领进书房时,檐角的风铃叮当地响了两声。
下一秒,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算不上探究。
倒像在看一幅蒙了薄尘却格外熟稔的旧画,眉峰里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视线——从我的发顶滑到眉骨,再落到我交握得发紧的手背上。
可奇怪的是,没了之前在墓园时的紧绷。
大抵是连心底最隐秘的恐慌都被她看穿了吧——那些关于芊落突然离开的不甘。
那些被“忘却”二字缠得快要窒息的迷茫,那些连在梦里都不敢深究的过往。
被看穿了,反倒生出种破罐破摔的坦然,我甚至往后挪了挪,让自己在软沙发上坐得更舒展些。
连垂在膝头的手都松了力道,任由她静静打量,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
忽然,她的眸中漾开了点细碎的笑意。
不是那种张扬的笑,是像石子轻轻投进刚化冻的静湖,瞬间漫开浅浅的涟漪,连带着眼尾的细纹都软了些。
“确实傻气,”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低声呢喃的声音轻得像风卷过窗棂的叹息。
“太容易信别人了,一点防备都没有。”
我耳尖动了动,没太听清后半句,也懒得追问。
这声低语是说给我听,还是她对着空气的自言自语,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眼下盘踞在我心头的,是那些密密麻麻、像蛛网一样缠得我喘不过气的疑团。
她在芊落墓前说的“只有这一段情缘”,究竟藏着怎样被时光掩埋的过往?
那句轻飘飘的“忘却并非你的错”,又是不是在暗示我,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并非是我刻意丢掉的?
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另一个世界”,像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刺,扎在我心尖最软的地方,连呼吸都带着些微的钝痛。
夜里一闭眼,就会想起芊落最后看我的眼神,像有话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