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书房里漫开,像清晨的雾,慢慢氤氲了整个空间。
我无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桌角那只青瓷杯的杯壁,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才惊觉身上早浸了些寒意。
许是方才在墓园待得久了,被秋风灌了凉;又或许是心底的空落落,早就把体温都带凉了。
我端起茶杯,朝辛梓茉的方向轻轻举了举,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的哑:“多谢。”
温热的茶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点龙井特有的、清清爽爽的淡香。
回甘慢悠悠地从舌尖漫上来,像春天的雨,一点点润着枯了的田。
暖意从胃里开始漾开,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连指节里的凉意都被驱散了些。
方才强撑出来的慵懒,不知不觉间竟成了真的松弛。
我靠在沙发背上,看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竹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影。
像谁撒了一把揉碎的银箔,风一吹,那些影子就轻轻晃,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檐角的风铃又响了,这次带着点楼下花园里的桂花香——想来是风把桂香吹了上来。
混着杯里的茶香,漫满了整个屋子,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我忽然觉得,或许那些答案,晚一点揭晓也无妨。
至少此刻,这满室的安宁,这杯还带着温度的茶,这混着桂香的风,能让我暂时不用跟自己较劲。
不用再对着空荡的客厅想“如果芊落还在,她会怎么说”。
不用再揪着那些疑问钻牛角尖,不用再在深夜里抱着芊落留下的旧围巾哭到发抖。
就当是偷来的片刻喘息吧。
我轻轻闭上眼,连呼吸都放得缓了些,鼻尖萦绕着茶香与桂香。
恍惚间竟觉得,芊落好像也在这屋子里,就坐在我旁边,像以前一样,安安静静地陪着我。
辛梓茉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指尖贴着青瓷杯冰凉的杯耳反复摩挲,指腹碾过杯壁上细若游丝的冰裂纹路。
那纹路像极了芊落留在旧笔记本上的字迹,弯弯绕绕却藏着温柔。
她跟着浅啜一口,茶水滑过喉咙的细微声响。
在静得能听见竹帘被风掀起的“簌簌”声、檐角风铃偶尔叮当作响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放下杯子时,她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指腹先贴着杯沿顿了两秒。
可杯底与红木桌面相触的瞬间,还是发出一声清越的轻响——像一根淬了秋凉的细针,精准地扎在我紧绷了许久的心上。
余音绕着梁角转了两圈,才慢慢散在混着龙井淡香与窗外桂香的空气里,连带着呼吸都沾了点发颤的凉意。
等那点声响彻底消弭在寂静里,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深冬里结了厚冰的潭水,不起一丝波澜。
却藏着能渗进骨头缝的凉:“芊落不属于这个世界。
或者说,不属于任何一个能被触摸、被丈量、被框进‘柴米油盐’‘朝朝暮暮’里的具象世界。
她就像一阵穿堂风,吹过你生命时带了点春日的暖意,卷着你最爱的栀子花香。
你还记得吗?去年春天你们去郊外摘栀子,她把花别在你发间,说‘阿芸戴花比花还好看’。
可风从来不会为谁停下脚步,更不会扎根生长。
风的归宿,从来都是无牵无挂的远方,是抓不住也留不下的。”
我听得浑身一怔,指尖猛地攥紧了衣摆,棉麻布料的褶皱硌得掌心发红发疼,几道红印子深深陷在肉里。
像被谁用指甲掐出来的痕迹,却远不及心口那阵突如其来的震颤——像有人用冰凉的手狠狠攥住了心脏。
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疼,每吸一口气,都像吸进了细碎的冰碴子,刺得肺腑发疼。
眼前不受控制地晃过芊落的模样:她总爱歪着头,眼尾弯得像浸了蜜的月牙,说话时尾音会轻轻往上挑,带着点撒娇似的软。
上次去公园喂鸽子,她被扑棱翅膀的鸽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我怀里钻。
发丝蹭着我的脖颈,带着洗发水淡淡的柠檬香,还嘟囔着“阿芸要保护我”。
还有她总爱抢我碗里的青菜,说“阿芸吃太多菜会变成小绿人”。
转头却把自己碗里最大块的肉夹给我,看着我吃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可此刻,这些鲜活的画面竟跟着辛梓茉的话,一点点变得模糊。
像被水汽蒙住的镜子,怎么擦都看不清,只剩一团朦胧的光影,在眼前晃啊晃,晃得眼睛发酸。
她接着说,语气里没什么起伏,却像在讲一段刻在泛黄旧竹简上的往事,字里行间都沾着时光的尘埃。
连空气都跟着沉了些:“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总在深夜里对着芊落留下的那条米白色围巾发呆。
那条围巾是她去年冬天织的,织到一半还戳破了手指,血珠滴在毛线团上,她却笑着说‘这样围巾就有我的味道了’。
现在围巾领角还沾着她上次吃火锅溅到的油渍,你舍不得洗,怕洗没了她身上的味道。
连叠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你总因为记不清她说话的语气、想不起她眼角那颗淡褐色的小痣究竟长在眼尾还是眼下方而自我怀疑。
甚至对着镜子骂自己太薄情,觉得是自己不够在乎,才把她一点点忘掉。
可莫芸,这些都是正常的——从一开始,你就从来都不是她的正缘。”
“她的前世,是民国十七年的一位女兵,也是这般二十出头的年纪。
梳着齐耳的短发,发梢有点自然卷,像她今世刚睡醒时的样子。
她穿的蓝布衫袖口磨得发毛,领口却总是系得整整齐齐,怀里总揣着印着‘救国图存’的传单。
油墨味浸进了布料的纤维里,洗都洗不掉。
最后,她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枪下。”
辛梓茉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穿透了竹帘的缝隙,看到了几十年前那场瓢泼大雨里的巷战。
“那天雨下得很大,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天空,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劈开。
她倒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手里还紧紧攥着没发完的传单,血混着雨水流了一路。
染红了半条街的水洼,连旁边的青苔都被浸成了暗褐色。
原本按命数,她该曝尸三日,被野狗啃食,连个能祭拜的坟头都没有,连名字都会随着雨水冲散在泥土里。
没人记得这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为了信念拼尽全力的姑娘。”
“是你,那时还是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子上挂着没卖完的糖糕。
油纸袋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甜香混着雨水的腥气飘在风里。
你路过时见不得这份惨状,脱下自己唯一能御寒的厚棉袄——那棉袄是你娘临走前连夜给你缝的。
领口还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是你娘唯一会绣的花样,你平时都舍不得穿,只有过年才拿出来。
你用棉袄裹住她冰冷僵硬的身子,又在城墙根下用挑货的扁担挖了个浅坑,扁担头都磨秃了。
你的手也被石头划得鲜血直流,血滴在新土上,和她的血融在了一起。
可你没管,还是一趟趟挑来新土,把她草草埋了,最后在坟前插了根光秃秃的柳枝。
蹲在旁边说了句‘姑娘,下辈子投个好时代,别再遭这份罪了,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好’。”
“所以今世,她是来还债的?”我打断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
像被风吹得快要断掉的弦,每一个字都抖得不成样子,连牙齿都在轻轻打颤。
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我们那些一起挤在巷口小面馆吃热汤面,她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给我,说‘阿芸要多吃点才有力气上班’。
一起在阳台看星星,她指着最亮的那颗说‘这是我,以后我不在了,它就替我看着阿芸,不让坏人欺负你’。
一起规划着明年春天去看海,说要在沙滩上写我们的名字,让海浪把我们的约定带到海里。
这样就算以后分开了,大海也会记得我们——这些时光,不过是她还恩的过程?”
她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像蝶翅轻轻覆着,连眨眼的动作都带着点轻缓的怜惜。
“是。这是你们之间的因果,却不是能长相守的缘分。
她来这世上一遭,就是为了还你当年那点‘体面’——陪你走一段路,在你加班晚归时留一盏灯,灯旁放着温好的牛奶。
杯壁上贴着她写的小纸条‘阿芸喝了牛奶再睡觉’。
在你感冒发烧时端一碗热粥,粥里放了你喜欢的姜丝,她还会坐在床边给你擦汗。
说‘阿芸要快点好起来,我还等着和你去吃火锅’。
在你难过的时候,把肩膀借给你靠,轻轻拍着你的背说‘阿芸别怕,有我呢,天塌下来我替你扛’。”
“她把当年你给她的那点温暖,加倍地还给你。
你给她一件御寒的棉袄,她就给你无数个温暖的夜晚。
你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浅坑,她就给你一个充满笑声的小家。
你给她一句简单的祝福,她就给你一段难忘的时光。
可等这份情还完了,她就该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像风吹过就散了,像雪落在手心就化了,像春天的花谢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刻在命盘里的定数,像春种秋收、昼夜交替,像太阳总会东升西落,像花总会开了又谢,就算是神仙,也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