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宁朝长公主,亦是第四任君主宁沅禾。
此刻指尖抚过龙椅扶手上鎏金蟠龙的鳞甲,冰凉触感顺着指腹漫上心口。
恍惚间又瞥见幼时的自己——总躲在养心殿雕花木屏风后。
踮着绣着粉白桃花的软底鞋,透过屏风的镂空花纹望御座上的父皇。
那时这龙椅于我,不过是皇权投下的朦胧剪影,是殿中三足铜炉里飘远的缥缈檀香。
是父皇批阅奏折时偶尔抬眼望来的、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目光。
是他指尖朱笔划过奏章时,落下的一道道与我无关的沉甸甸的责任。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我要以双肩亲手撑起的万里江山。
幼时的养心殿,永远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香与烛油气息里。
天还未亮,宫墙根的青苔凝着晨露,折射出细碎的光。
阶前的石狮子还眯着眼打盹,嘴角的青苔像是未干的唾沫。
守夜的太监刚换完第三班梆子,梆子声在空荡的宫道里传得老远,又渐渐消散在晨雾中。
父皇已身着玄色绣龙朝服,那龙纹用金线绣成,在微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
他端坐在铺着明黄锦缎的御案前,锦缎上绣着繁复的云纹,边角因常年使用微微起毛。
案上的奏折堆得比旁侧青铜鼎还高,每一本都压着小小的木牌,写着上奏官员的名字和事由。
奏折边角微微卷起,是被无数人翻过的痕迹。
他指尖的朱笔悬在纸页上,时而停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连额前的碎发都跟着绷紧。
时而疾书,朱红批语落在泛黄奏章上,像一道又一道刻在山河上的印记。
我曾悄悄溜到他脚边,仰着头看他落笔,砚台里的墨汁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映出他鬓角的白发。
那白发像被岁月催着疯长,前几日还是零星几缕,藏在黑发间不易察觉,不过旬月,就已染得半鬓霜白。
比御花园春雨后抽芽的藤蔓快,比冬夜里燃尽的灯油快,快得让人伸手去抓,只捞得满掌虚空,徒留满心的怅然。
及至夜半,我从睡梦中翻个身,总能望见养心殿的窗棂透着微弱烛火,像黑夜里一颗孤零零的星,在无边黑暗里亮着。
贴身宫女轻声说,皇上常批折到后半夜,御膳房送来的燕窝粥热了三遍,最后还是凉了。
他只让小太监端一碗简单的银耳羹,羹里放了少许冰糖,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甜。
可比起前朝的冗繁军政,后宫的风波更像一张缠人的蛛网,一丝丝绕得人喘不过气。
今日张妃捏着绣满海棠的丝帕,红着眼圈蹭到父皇跟前。
鬓边的珍珠珠花随着抽泣轻轻晃动,几颗泪珠滚落在丝帕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她哽咽着说份例里的东珠比上月小了一圈,定是内务府瞧她位份低故意怠慢。
话里话外都透着委屈,时不时还偷瞄父皇的神色。
明日李昭仪又带着泪痕跪在养心殿丹墀下,裙摆沾了泥土,发簪也歪了,抽抽搭搭地抱怨。
说掌事嬷嬷仗着贵妃撑腰,把她的云锦衣料换成了粗麻布,连带着身边的小宫女都被苛待,每日只能吃些陈米糙饭。
这些事说大不大,不过是女儿家的细碎委屈;说小不小,却像针尖似的,一下下扎得人不得安宁。
父皇刚从前朝的粮草调度、边防要务里脱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腹按在眉心,缓解着连日的疲惫。
转身就得换上温和神色,对着这些委屈温言劝慰。
“朕回头让内务府给你补些鸽蛋大的东珠,保管比上次的还亮,串成手串戴在手上,定是宫里最惹眼的”。
“嬷嬷不懂规矩,朕罚她去浣衣局搓半年衣裳,再给你换个贴心的来,往后谁都不敢欺负你”。
我站在屏风后看着,只见他眉头就没真正舒展过。
连带着养心殿里的空气,都像被揉皱的锦缎,绷得紧紧的,稍一用力就会裂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可母后的长乐宫,却是另一番清净天地。
这里从没有其他宫殿的热闹喧哗,没有挤破门槛送礼的宫妃,她们捧着精致的锦盒,却连长乐宫的大门都不敢靠近。
没有探头探脑打探消息的太监宫女,连路过的宫人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只有常年燃着的清雅檀香,是母后从江南寻来的奇香,燃着时能让人心神安宁。
还有窗边永远开得素净的素心兰,那兰是母后亲手种的,用的是从玉泉山引来的泉水浇灌。
叶片修长碧绿,花开时带着淡淡的香,像她的性子一样,不张扬却让人安心。
母后常斜倚在铺着孔雀蓝绒毯的贵妃榻上,绒毯是西域进贡的,摸起来柔软顺滑,榻边放着一个绣着兰草的软垫。
她鬓边只插一支简单的羊脂玉簪,玉簪通体莹白,没有任何雕饰,却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耳坠是两颗圆润的南海珍珠,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手边的描金果盘里盛着江南新贡的蜜饯——橘红的金橘脯浸得透亮,咬一口满是清甜。
蜜渍的青梅干泛着莹润光泽,带着淡淡的酸意。
裹着糖霜的山楂球滚圆可爱,糖霜在阳光下像细小的钻石。
都是她偏爱的酸甜滋味。
她指尖捻起一颗蜜饯,慢悠悠送进嘴里,嚼得清甜汁水在唇齿间散开,语气漫不经心。
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不是我要纳这些人进宫的,谁招来的麻烦,谁自个儿去头疼。”
那时我才七八岁,穿着粉色袄裙,裙角绣着一圈小小的荷叶边,趴在她膝头晃着腿。
手里还攥着一颗她刚塞来的糖,糖纸是精致的花鸟纹样,印着衔花的喜鹊。
看着她眼角弯弯的笑意,听着她说话时慢悠悠的语调,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只觉得母后说得再对不过。
那些环佩叮当、妆容精致的莺莺燕燕,本就不是她请来的客人。
是父皇的妃嫔,是后宫里的“麻烦包袱”,自然犯不着为这些琐事劳神。
后宫里的人,对着母后向来是十二分的恭顺。
遇见她时,原本说说笑笑的宫妃会立刻收声,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膝盖弯成标准的弧度,连头都不敢抬。
生怕自己的妆容或衣饰有半分不妥惹得她不快。
掌事嬷嬷们做事,也总要先掂量掂量,会不会碍着长乐宫的规矩,连给长乐宫送份例,都要挑最新鲜、最精致的。
水果要选刚摘下的,糕点要选刚出炉的,生怕有半点差池。
我原以为,是她们怕母后的中宫皇后身份,怕她手里的凤印能定人生死,能轻易决定她们的命运。
后来才懂,那不是“不敢”,是“不能”。
父皇对母后的看重,是刻在宁朝骨血里的铁律。
早年间有位家世显赫的苏嫔,父亲是当朝太傅,教过父皇读书。
兄长在兵部任郎中要职,手握部分兵权。
她进宫时风光无限,十里红妆从宫门排到太傅府,父皇也曾赏过她不少珍宝,包括一支罕见的珊瑚手串。
可她偏生嫉妒母后得了父皇赏赐的西域凤钗——那凤钗由赤金打造。
钗头嵌着七颗鸽血红宝石,在阳光下能映出细碎的红光,钗尾垂着细小的珍珠流苏,走路时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据说整个西域只打造了这么一支,是西域国王亲自献给父皇的贡品。
苏嫔便暗中使计,让贴身宫女趁着给长乐宫送换季衣裳的机会。
用剪刀剪坏了母后最爱的顾恺之《洛神赋图》临摹卷——那画是母后的陪嫁,是外祖父花重金从民间购得。
她平日里宝贝得紧,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拿出来挂几天,还特意让人做了锦盒妥善存放。
母后得知后没说一句重话,只让人把坏了的画轻轻收进樟木箱里,依旧每日赏花、吃蜜饯。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这事不知怎么就飘进了父皇耳里,他当即拍了御案,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洒在明黄锦缎上,像一朵丑陋的黑花。
他连审问都省了,直接下旨将苏嫔打入冷宫,那冷宫偏僻潮湿,常年不见阳光,只有一个老宫女伺候。
其父兄也被削去官职,流放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据说那里冬天能冻掉人的耳朵,夏天蚊虫能把人咬得满身是包。
那日朝堂之上,父皇的声音冷得像冬日里的冰棱,透过大殿的朱红梁柱传得很远。
震得殿上的大臣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皇后是朕的结发妻子,是宁朝的国母。
动她的东西,就是动朕的东西,就是动宁朝的体面!谁若再敢有半分不敬,苏太傅一家就是下场!”
这话像一阵狂风,卷过皇宫的每一道宫墙,吹过御花园的每一朵花,也吹进了每一个宫妃的心里。
自那以后,后宫里再没人敢对母后有半分不敬,连提及她的名字,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仿佛那两个字是什么烫手的山芋——谁都清楚,动母后一根头发丝,便是触了父皇的逆鳞。
满门抄家都算是从轻发落,更别提那些更重的刑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