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黑色填满每一寸角落,藏匿起风的踪迹。
秃鸠的声音透过步谈机传来:“化粪池铁盖板已完成十字焊接,汇报完毕。”
二排副排长的回应紧随其后:“灶台出口区域,全面火力封锁部署到位。汇报完毕。”
男人眼尾极轻微地挑起,旋即又落下,像是鹰隼锁定猎物前那转瞬的敛翅,“山鹰收到。”
霍青山放下步谈机,单膝跪在渗水的检修口前,匕首尖挑开最后一块沥青密封层。手电筒的光束向下刺入孔隙,钢管内壁的反光映出地道内的形貌——潮湿的波纹钢上凝结着水珠。
夜色掩映下,没人能洞察那双幽黑的眸子里正在暗涌着怎样深不可测的漩涡?
男人的右手忽而高高扬起,停在半空时带着一种箭在弦上的张力,又骤然落下,喉间滚出的指令短促而果决:“灌。”
两根胶质软管同时插入检修口,汽油顺着钢管内壁浇出两道黢黑的油柱,汩汩流淌,在黑暗中无限蔓延。
“磷粉。”
爆破手卸下背包,指节在蜡封的磷粉袋边缘一掐,脆硬的蜡壳应声碎裂。绿莹莹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洒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鬼火般的幽光。他匍匐在检修口前,随着手腕的不断抖动,磷粉顺着缺口倾泻而下,如弥漫的雾霾般缓缓沉降,与汽油逐渐混合在一起。
“所有人,即刻撤退至三十米外地带隐蔽。”
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几个兵屈膝弓背将空油桶往肩头一抗,脚步轻快地碾过湿泥,很快便隐入远处的树影里,消失无踪。
只留霍青山一人殿后。男人屈身矮行,双手交替布设导火索向后退,掌心磨过线体,每一步都踩得沉稳。
引信点燃的瞬间,火星“噼啪”窜起。男人飞快转身,脚掌蹬地撒腿向后处狂奔,背影在夜色中迅速缩小,引信燃烧的火星一路向前跃动。
…
战后清理战场时,霍青山带着战士们从地道里拖出了上百具尸体。
这条地道原本是早些年F军殖民时期修建遗留下来的全地下工事,后被Y军在战前改造成坑道系统,总长约1.2公里。
其入口处伪装成一个旱厕化粪池,出口则是藏在一个废弃灶台当中。该灶台的所在地,不仅恰好位于我军在新占区建立的防线后方不足两百米处,这等同于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自己后背完完全全暴露给敌人。而且若是掉转方向,他们还可以深入我方腹地,直捣我军弹药囤积点和迫击炮阵地,威胁巨大。
过去的三天里,Y军陆续利用这条隐蔽地道悄无声息地输送了超一个加强连的兵力,且配备充足的武器弹药。
战果汇报到指挥部后,想到这些装备精良的敌人曾经就潜伏在眼皮子底下,随时可能里应外合发动致命袭击,整个团部指挥室的人都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不敢想,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并挫败敌方的诡计,后果会怎样?
……
孟呦呦躺下没多久,就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她揉了揉眼睛,爬起来穿鞋下床。
门口立着个高挺的身影,霍青山垂眸打量了她片刻,问:“睡了?”
孟呦呦单手扶着门框,发丝还有些凌乱,摇摇头道“刚回来没多久。”
霍青山先是左右观望了下,然后右手握成拳抵在唇间轻咳一声,视线越过她看向屋内方向,“让我进去。”
“哦。”孟呦呦往后退开半步,让出通路。
进来后,霍青山转身去关门,站在背后的孟呦呦冷不丁来一句:“关门干什么?”
孟呦呦无所谓地耸耸肩,“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呢?”
她接二连三地输出,尾音拖得长长的:“要是误会了我们纯洁的革命友谊该怎么办呢?”语气貌似苦恼,实则内涵意味十足。
霍青山转过身来,果然在她眼底捉住了那抹名为讥讽的情绪,男人只无声地睨她一眼,眸光蕴意深长。
他径直走到墙边搬过空箱子,在床边垒出个齐整的小台子。这间简易宿舍里,唯一勉强能称得上家具的只有一张由木板拼成的床,以及靠墙堆放在一起的几个空木箱充当桌柜。很是简陋,但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然超过绝大多数驻前沿阵地的战士们。
男人倚坐在床沿,长腿一屈一伸,将作训口袋里的东西逐一拿了出来,放在箱面上。
做完这些,霍青山抬眸隔空直直望了过来,目光包裹住孟呦呦,示意她过来。
孟呦呦撇撇嘴,迈着步子走了过去,脱鞋、上床、躺下,动作一气呵成。
“过来点,水别洒床上了。”霍青山叫她。
孟呦呦“听话乖巧”地应了声,却突然一个翻身,直接蜷到他腿上稳稳躺好。
她斜眼瞄他,这一次,他反应异常淡然,甚至可以称得上没什么反应。
没意思。
眼睛四处乱瞟,扫到箱面上的盐水瓶,她起了话头:“你这水到底哪来的?”
男人像是当做没听到,正专注于手头给注射器消毒的环节,没接话。
孟呦呦轻嗤了声,随后开始自顾自碎碎念:“说起来,好像比大磊哥给我煮的盐水管用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过了这一天,耳朵里面好像真的舒服点了。”
“有用就行。”他突然出声接话。
孟呦呦:“……”
呵,合着这会儿倒又能听见了?
…
霍青山在清洗耳道的过程中,枕在腿上的人儿不时挪动几下,每次扭动两下又不动了,然而,每当你以为这回总该安分了,没一会儿,她便又蹭两下。
他终于无可奈何出声制止:“别乱动。”
“后背痒!”她委屈喊冤。
霍青山叹口气,问:“哪里?”
“右边肩胛骨那儿。”
霍青山将手里的注射器换了只手拿,右手顺着她的衣料抚过去,落在那处微微凸起的骨头上,询问道:“这里?”
“再往下一点点。”
“这里?”
“嗯,差不多。”
再之后,怀里的人就没什么动静了,长时间闭着眼一动不动,呼吸渐渐匀净,一直到洗完耳道还是维持着一样的姿势没有变过。
霍青山垂眸看下去,灯光落在她脸上,能清晰瞧见眼底那圈淡淡的青灰。想必昨天听了一夜的录音,也是累极了。
霍青山不忍扰醒她,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收拾好。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后颈,将人缓缓放平在床上。盖薄褥子时,指尖不小心蹭到她的脸颊,温温软软的触感,让他的动作为之顿了顿。
他看着她的睡颜。不禁在想,是在梦里遇见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女孩的嘴角微微翘着,漾开一抹浅淡的弧度,安宁温馨。这副模样,落在霍青山眼里,成了这片日复一日被硝烟与血腥浸透的天地里,唯一没有被污染过的美好。
这一刻,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都被隔绝在外,没有废墟残骸、没有绝望的呼嚎、没有饥饿与疾病、没有分离与永别、没有焦黑的土地和红色的河流,万籁归于宁静,只剩下她鼻息间均匀的轻翕声,抚慰着他时刻紧绷以至于早已麻木的神经。
霍青山站在床边看了许久。
如果时间能静止在这样的时刻,一直到永远,该有多好?
他知道,愿望很是不切实际,于是,他选择做点什么。
终究没忍住,微微倾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没办法留住它,他只能偷走一个美妙的瞬间,然后小心地珍藏起来,再碰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拿出来,细细品咂出一点点甜来,似乎能给予他慰藉,就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想就这样早早离开这个世界,只身去到没有她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