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屋敷出生在一个武士之家,那时候他还不姓产屋敷。
他的父亲是英勇善战的武士,在山下的城池里有自己的房子,城外也有些地皮,无论作为武士还是地主老爷,他的父亲都受到周围人的追捧。
他的母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有一头漂亮的白色长发,举止端庄大气,与父亲成婚的时候,嫁妆塞满库房,差一点就放不下。
他是这个美满的武士之家的长子,命中注定继承父亲的刀与位置,他们奉命守护山上的神社,保证神社的血脉一代又一代流传下去。
从小,父亲就对他寄予厚望,他在握笔之前就拿起袋竹刀,一次又一次地挥刀练习,父亲站在他身边,一边检查他的架势,一边哈哈大笑,洋洋得意道:
“我的儿子一定会比我更优秀!”
母亲看着这对满身臭汗的父子,一边露出嗔怪的表情,一边招呼仆妇递上毛巾和冰镇的绿豆汤,让他们好好收拾下自己。
那时候母亲怀孕了。
几个月后,父亲多了一个儿子,他拥有一个小自己五岁的弟弟。
生产那日,父亲跪在母亲的床前,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关切地为她擦汗,看着疲惫不堪的妻子,这男人没绷住身为武士的强硬,不小心流下泪水来:
“辛苦你了!”
“真的非常感激!”
身为长子的他则看着产婆怀里吸吮大拇指的弟弟,心中生出无限的欢喜来——他有弟弟了!
他的家庭非常美满,美满到父亲上山还愿,给神社捐出大笔的金银,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顺遂。
小小的他跟在父亲身边,学着父亲的动作,对着神明的造像双手合十地祈愿,祈愿这样快乐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请一定要……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人生啊,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弟弟满一岁的时候,母亲那边的家族传来噩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之外的来自产屋敷的人,那家伙有一双黑黝黝的、死去的眼睛,捂着脸,眼睛里的泪水滴滴落下,报信人发出悲戚的哭喊:
“少主、少主大人死去了……”
母亲摇晃了一下身子,差点站不住脚,身边的仆妇们慌作一团,立刻将失态的夫人簇拥起来。
母亲刚被诊断出有孕三月,医师说看着像是双胎,要好好保护着,不可长途颠簸。
可母亲依旧坚持,要立刻回去母家参加葬礼,她偏执起来,一定要带两个孩子回去,无论是六岁的长子,还是一岁的次子。
“该你们派上用场了!”
“该你们派上用场了!”
母亲的眼睛在明亮的烛火下一点儿光也没有,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自己孩子的脸,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些让人害怕的话。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发现,母亲、过去美丽温柔的母亲,其实也有一双死去的眼睛,瞳孔很大,黑黝黝的,一丝光线也无法透出。
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和弟弟,好像将兄弟二人困在无光的牢房里。
父亲在旁边叹气。
在外威武强大的父亲,在家非常宠爱母亲,有些仆人窃窃私语说老爷惧内,蹊跷的是,就算听到这样的传言,父亲往往也只是碍于面子发发脾气生生闷气,连处罚也不会有。
所以父亲最后果然还是拗不过母亲。
父亲想要跟着同去,被母亲严肃地拒绝了:
“家里不要有外人进出比较好。”
明明是女婿这样亲密的身份,依旧被母亲拒绝了。
身为家里的长子,母亲与父亲的沟通与争吵,两个大人并没有特意避开他,六岁的他在心中思索着这些,因此察觉出奇怪来——说起来,母亲那边的祖父母,他从来没有见过。
因为父亲这边的祖父母和蔼可亲,他倒是从未想起、也从未问过母亲那边的情况。
——真是奇怪!
他想着这些,在前去外祖家的途中,询问母亲外祖家的事。
“母亲的母亲,和母亲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这次过去,可以见面吗?”
“他们会喜欢我和弟弟吗?”
听到这些问题,母亲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摸了摸长子的脑袋,张嘴,又合上,最后只是淡淡地告诉他: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是听母亲话的好孩子,是吗?”
“他们都是好人,你会喜欢他们的。”
回母家的队伍里,轿子摇啊摇,一顶轿子装着母亲和弟弟,另一顶轿子装着他,经过一旬的远行,他们来到产屋敷的老宅。
他对产屋敷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好。
整座宅子弥漫着晦暗的死气。
来来往往的仆妇,站着的人,坐着的人,说话的人,沉默的人,脸上都是一片雾霭茫茫。
母亲与产屋敷的家主相见,拥有尊位的男人身着一袭柔软的白衣,披着厚厚的外褂,被妻子搀扶着走出来,病歪歪的几步,简直走得这家伙喘不上起来,母亲赶紧上前两步握住兄弟的手,脸上泣涕涟涟。
产屋敷出生的一对姐弟开始叙旧。
年幼的他将一岁的弟弟抱在怀里,看着眼前的景象,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产屋敷的家主,该算他的舅舅?
他第一次见到舅舅与舅母,舅母非常美貌,是与母亲一样的大美人。
而舅舅……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上半张脸爬了些紫红色的瘢痕,眼睛不知道看不看得见,瞳孔总是看不到焦点;
与可怕的上半张脸截然不同的是,舅舅的下半张脸却十分完美,皮肤白皙紧致,线条光滑,就算面临独子死去的世间惨事,他的嘴唇依旧是扬起的,不急不缓地和嫁人的姐妹说话,在对方失态哭泣的时候也不曾动摇,努力安慰着对方。
产屋敷的家主由母亲接引而来,站到了小小的孩童面前。
母亲说:“这孩子身体健壮……”
母亲说:“……死去了,您不能一直沉湎于悲痛之中……”
母亲说:“家族有家族的使命,只有这点不能忘却!”
舅舅听着母亲的话,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下意识想要躲闪,可是母亲伸手把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原地,他动弹不得,只好抱住弟弟,慌张地看着产屋敷的家主。
那家伙也在看着他。
空白的眼睛里,瞳孔逐渐凝聚起来,面容可怕、但声音温柔的男人再次摸了摸他的脑袋,偏头过去,和一边的姊妹笑着说话:
“这样悲伤的使命,真的有延续下去的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