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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启程回返之前,母亲生病了。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巧。

他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呼唤仆人,让他们端上来几盆冷水,她有用处。

之后她让人将弟弟抱上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完全不明白母亲要做什么,弟弟当然也不明白,刚满一岁的孩子蹬着榻榻米拍手大笑,并没有被母亲与哥哥脸上的沉重感染到。

母亲让仆人退下,屋里没有外人之后,她剥开弟弟的外衣,预备将赤身裸体的弟弟往水盆里放。

他吓了一大跳。

就算是他也明白,这样小的孩子,天气还没有转暖,每日早晚迎面的风仍有寒意,把这样的弟弟浸在冷水里——武士之家的孩子并非都能平安长大。

他自己也是直到四五岁仍然身强体壮,父母才稍微放松些管制,认为他一定可以长成。

他赶忙上手拦住母亲:

“无论如何,让我来吧!让我来!不要伤害弟弟!”

母亲对他的忤逆大为光火,却又为了之后的计划强行忍耐下去,她放开幼子,任由长子用衣服将幼子牢牢包裹起来。

这期间,母亲一只手摸着盆里的水,另一只手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冷冷地看着一边的长子,眼神一阵闪烁,之后她来到长子与幼子身边,将两个孩子都抱进怀里。

这是一个极尽温柔的拥抱,几乎像是来到产屋敷之前会有的那种拥抱。

他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暖香。

温暖的母亲将嘴巴凑到他耳边,用温柔的声音询问他:

“不是你过继,就是弟弟过继,你选择谁?”

他在母亲的怀里僵住了。

母亲并不着急他回答,她笑着将两个孩子赶走,第二天母亲得风寒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于是预定今日出发的行程被搁置。

母亲的病很难办。

她有孕三个多月,风寒来得急,最好吃药,吃重药,偏偏肚子里的孩子还小得很,产屋敷最好的医师也不敢保证那些药水对孩子毫无影响。

母亲并不在意这些。

她一边捂着嘴巴咳嗽,一边将他叫到身边来,教导他关于产屋敷的事。

首先告诉他的,是产屋敷的人口构成。

上一代的产屋敷夫人生下一对龙凤胎,其中一位是现任家主,另一位是母亲。

现任家主刚成婚,上代的主公就病死了,夫人跟着殉死。

这一任的产屋敷夫人同样生下一对龙凤胎,一位是死去的少主大人,另一位是个病殃殃的女孩,被拘在后院,几乎不见外人。

产屋敷的人口非常简单,五百年来代代单传。

他正沉浸在母家竟然是传承五百年的古老家族,母亲就告诉他这代少主大人死亡的内幕:

“那孩子,是自杀。”

他愣住了:“……”

母亲没在意他的反应,一边咳嗽,一边用寡淡的声音解释:

“从小体弱多病,性格柔弱,对过去绝望,对未来也绝望,又无法承担产屋敷的使命,一时想不开,所以用刀割开喉咙。

下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

他过了一会儿才想到询问:“……少主大人,多大了?”

母亲盯着他,有些惊讶,还是告诉他:“好像是十一二吧,家里正打算让他娶亲,姑娘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却出了这档子事。”

母亲说着连连摇头,脸上的失望毫不遮掩:

“他被他父亲宠坏了,什么也承受不起。”

真是可怕的评价。

无论是谁听到这番话都会感到怪异吧。

人生刚刚起步的少年人,宁愿忍受割开喉咙的痛苦,也毅然决然地舍弃掉一条性命,而在旁人的眼里,却说这家伙被宠坏了,因而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

可当初,见到儿子尸体的舅舅与舅母,又会是怎么想的呢?

他眼前浮现出舅舅与舅母互相搀扶的身影。

他们会怎么评价已经长成的、死去的、十一二的继承人呢?

他不敢去想象那样的场景,直觉告诉他,对真正的亲人来说,面临这样的惨事,眼里落下的泪水,颤抖的手,喉咙里发出的非人的哭嚎,空空一片的脑海——怎么能有空暇想到去评价一二呢?

母亲却只是皱眉说:“那之后,你舅舅的眼睛就更不好了。”

母亲伸出手,按一下他的肩膀,紧皱的眉头散开,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你是个强壮的孩子,从小就和牛犊一样健康,母亲相信你。”

“……”

六岁的他,拿起刀已经有三年,如今每日傍晚都会和父亲比划两下。

从小到大,他从未生过病。

母亲似乎正是看中他这一点:

“产屋敷的血脉,总是身体不好,你舅舅……年轻的时候还好些,如今身体越来越差,他不会再有孩子了,可产屋敷必须要有继承人,不是你,就是你的弟弟——”

因为生病,母亲面上是高热的绯红,那双弥漫血丝的眼睛,此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选择谁?”

他茫然地看着母亲,心想死去的眼睛里怎么能发出如此狂热的视线。

——真是奇事!

他选择谁?

他可以选择吗?

从第一次接触产屋敷开始,那个前来传达噩耗的产屋敷的传信人,看着对方那双死去的眼睛,他就打心底里讨厌关于这个家族的一切。

来到产屋敷的宅子,这占地广大的老宅上空,聚拢一片散不开的阴云,宅里人人都有一双死去的眼睛。

棺材里躺着他死去的表兄;

棺材外站着他即将死去的舅舅;

阴沉的老宅被无尽的墓碑包围看不到尽头;

他真想转身逃跑。

他发自内心讨厌这一切。

可母亲站在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微微隆起的腹部擦靠着他的后背,堵住他的去路;

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弟牵着他的手,蹬着榻榻米发出快活的笑声,拉扯着他向前。

他的弟弟和牛犊一样健康,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生过病。

“不是你,就是你的弟弟,你选择谁?”

母亲已经用她的行为向他证明,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顾及腹中的胎儿,不顾及一岁的幼子,她也要留在产屋敷的宅子里,让她的弟弟拥有继承人,让产屋敷的姓氏能够传承下去。

她一定会做到的!

就算伤害一切,她也一定会做到!

眼泪顺着脸颊淌下,他跪在母亲身边,发出顺从的声音:

“我会听话的,母亲,我会听话……”

请不要再伤害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