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大概是不愿意的,可事情果然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愿发展下去。
他被过继给产屋敷家,成为舅舅的儿子,产屋敷的少主,下一任产屋敷的家主。
“好孩子,你不会让母亲失望的,不是吗?”
“母亲为你骄傲!”
过继的时候,虽然风寒未愈,肚子越来越大,可母亲依旧兴奋得满脸通红,双眸盈满了欣慰的泪水。
仪式之后,拥有产屋敷的姓氏、也得到新的名字的他,终于有时间和母亲说话:
“父亲……父亲他知道吗?”
他惴惴不安,迟钝地发现产屋敷家发生的事情,父亲其实全然不知情。
母亲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不满:
“父亲……你的父亲是产屋敷的家主大人!鬼杀队的主公大人!你已经是产屋敷的儿子,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
看他脸色不好,母亲缓了口气,还是宽慰他:
“放心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告诉他,他不会有意见的……说起来,他其实是产屋敷的家臣,历来如此,守护着山上的神社,产屋敷家的新娘——如今知道你被过继给主公大人,他会很高兴的。”
“他会高兴吗?”
母亲露出“当然了”的神情,好像这是一种恩赐。
她对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长子的愚钝有些不满,可如今二人身份不同,如果计较起来,连她也要恭恭敬敬对眼前的孩子喊一声“少主大人”。
所以她对着不再是自己儿子的人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一礼,并说道:
“这一家的事情请您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她抬起头,看着成为自己侄子的男孩,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属于慈母的那些真实的柔情又回到她身上,连狂热的双眼都显得清明起来。
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的头,却又觉得这样不恭敬,最后她只是轻轻按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之后的路,会有些难走,这是产屋敷的历代先祖都走过的路,你一定也可以。”
她犹豫了一下,将嘴巴凑到孩子身边,小声说出些自己的体会:
“家主大人……你的父亲大人是个软弱的人,他说的话你听过就算了,我相信你是个坚强的人,绝不会被那些软弱的言语影响!
他……他不会影响你多少年了,马上,产屋敷又要为换代……”
说到这里,美丽的女人还是没忍住,脸上流露出些真实的伤心来。
也是,侄子刚刚死去,亲弟弟眼看着也命不久矣,身为血缘的亲人,真心热爱这个家族的人,她又怎么会开心呢?
记忆中的母亲又回到面前的女人身上。
她摸索着孩子身上绣着刺绣的漂亮衣服,说着这看上去有些单薄,又询问他以后住哪个院子,由谁来照顾。
她说要将他的饮食起居习惯都一一叮嘱给对方,绝对不能让成为少主大人的孩子受到一点亏待。
她在母家呆了足足一个月,直到丈夫的书信一封一封如同雪花一样寄过来,催促不已,这才实在待不住,只好与哥哥、侄子告别。
“你会照顾好自己的,是吗?”
顾不得礼节,她蹲下身,摸着他的脑袋,将他牢牢地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后背,简直是不想放手了,用压抑着悲伤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你会照顾好自己的,是吗?”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会一直为你祈福的,一直一直……”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出息地落泪了。
被乳母抱着的一岁的弟弟受气氛影响,也嚎啕大哭起来。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吸着鼻子做出保证,并请求道:
“您也要保重自己和家人!”
女人一步一回头,最后还是坐进那个小小的轿子里,轿子门被合上,连带着母亲与孩子的视线也被阻隔,他被留在产屋敷的老宅里,成为这个姓氏与这份命运的继承人。
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知道为什么,记忆竟然格外清晰。
“岩胜先生——”
“叫我黑死牟。”
“黑……这个名字听起来非常不吉利,鬼王看来是个没有品味的家伙。”
生死的关头,产屋敷竟然还有心情开起玩笑来,他一点儿也不畏惧近在咫尺的死亡,反倒对着吃人的恶鬼,这恶鬼的名字指指点点:
“黑死牟、黑死牟,该怀抱怎样的心情,才会取出这样不祥的名字呢?那时候,你有询问过鬼舞辻无惨吗?岩胜先生?”
“不。……叫我黑死牟。”
“哎呀……”产屋敷就叹息起来,“岩胜先生其实非常强大啊,拥有坚定的内心,不会被外物轻易扰动,真是厉害的人,我一直都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
产屋敷的思路转回来,他想起自己之前准备说的话:
“岩胜先生、或者黑死牟,你相信【命运】、【神明】这一类的话吗?”
鬼没有说话:“……”
人反倒喋喋不休起来:
“日本的土地上,就是会有这样的习俗啊,鬼神、妖怪之类的信仰,一草一木之中都有神明,八百万神明各司其职,于是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命运就被写好了,按照神明们定下的旨意,从出生到死亡,中间的成功、失败、欢喜、哭泣,其实全部都被神明大人们写好了,我们只是舞台上的木偶,自以为按照心意行事,实际上是按照神明的心意行事——你听说过这一类的说法吗?”
“……”
产屋敷继续说起自己的过去:
“我小时候,生活的不远处的山上,有一座有名的神社,城里的人总是向神社敬拜,祈求神明护佑,我的父亲是保卫神社的武士,我的母亲的母亲是神社培养出的巫女,所以,我对神明一直怀抱着敬畏之心……”
这份敬畏,并非是说产屋敷就一定相信神明,恰好相反,正因为相较旁人距离神明更近,他才会对神明的存在感到不确信。
父亲曾经在酒后告诉他,山上的神官大人那些神神鬼鬼的动作里的小关窍,人前端庄万分的神官大人,背后练习神乐舞其实也有左脚踩右脚的时候,而大家口口相传灵验的许愿,往往和神明没多大关系。
“如果神明存在,伟大的神明怎么会将人类放在眼里?”
“如果神明不存在,那么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这是父亲对他说过的最忤逆的话,好在母亲当时不在身边,没有听到这些。
后来他成为产屋敷的少主大人,成为那幢死寂老宅未来的主人,在与武士之子的身份一刀两断之后,他却分明地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