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血缘的母亲,在一阵毫不出奇的料峭的春风之后,他病倒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生过那么可怕的病。
喉咙里堆满了影响呼吸的泡沫,肺腑吃力地扩张收缩却只能吸进来一点点空气,张大嘴想要说话,可吐出的只有含糊的声息。
他新的父亲想要来探望他,可是被新的母亲拦住了。
“如果将病传染给你该怎么办?”
“……”
两个人隔着一扇纸门说话,他模模糊糊听到这些,之后父亲一声长长的叹息,纸门打开,母亲走进来,俯身看他。
他看到那张冰冷又美丽的女人的脸,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状况,之后,恍惚间,他母亲的脸上泄露出一点儿如幻觉般的绝望。
产屋敷夫人很快收了神情,熟练地从旁边的盆里拧干布巾,为他擦汗:“你会好起来的。”
她如此断言。
这话千真万确,在病了足足一个月之后,他果然好起来了。
可病愈后的他,却也一点儿都不像是他了。
原来的他,可从来都不知道体弱多病是什么意思,每天跑跑跳跳好不快活;
可这之后的他,一场普通的风寒就能要了他半条命,往日里用来挥舞练习的木刀,再次放到他手上,就成了拄地行走的拐杖。
他对自己的虚弱大为震惊。
他答应好母亲要照顾好自己的!
怎么会这样?
他隐瞒着总是将自己围得密不透风的仆妇,坚持进行当初的武士练习,以作强身健体,可挥刀一百下的第二天,他的手臂重得抬不起来,喉咙像是被急促的呼吸给拉伤了,后头连说话都带着血腥味。
他又病倒了。
身体稍微好转些的姐姐前来看他,俯身打量他,干枯苍白的齐肩头散落在脸颊边,她用湿布巾擦了擦弟弟额头的汗珠,辛辣地评价他:
“笨蛋!”
他才不是笨蛋,被过继以来,他耳聪目明,从老师那里学习知识不费吹灰之力,一个知识举一反三都是常事,每一位老师都对他赞叹不已,说有乃父之风……
“……”
他没有说话,只在心里记着这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嫁出去。
姐姐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对着他嘲讽地一笑:
“我不会嫁出去的。”
他:“……”
他记得父亲说过,姐姐再不出嫁就要糟糕了。
姐姐坐在他的床边,眼睛看向外头灿烂的日光,漂亮光滑的脸上渐渐露出木然的神态:
“嫁出去,将灾厄带给另一户人家吗?和姑母一样……”
他胸口闷痛,说不出话来:“……”
姐姐听到动静,又看向他,透出点儿怜惜来:
“我要尝试,嫁人之外还能够活下去的方法,祝我成功吧,弟弟!”
两人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身体更加衰弱,可是他也明白,姐姐成功了。
被仆妇们带到他面前的,是叫做直子的少女。
少女有一张漂亮光滑的脸,脸颊丰润,有着健康的微微的红晕,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束起,她穿着仆人制式的衣服,肩膀舒展,胸背挺直,走过每一道惊诧的目光,出现在他面前。
她对着他行礼,脑袋深深地磕下去:
“我叫直子,没有姓氏,奉家主大人之命,之后会为少主大人效命。”
因为震惊,他咳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还是直子小姐凑过来,习以为常地帮他捋平胸腹,又及时端上热水,将他的脸擦拭干净。
他万万没想到,嫁人之外的第二种办法,会是这样。
明明父亲说过,姐姐会嫁给她喜欢的男子,他们会成为幸福的一家人,在产屋敷之外、可依旧受到庇护的地方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是父亲和母亲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怎么会……
他忘却了姐姐刚刚说的话,气还没有喘匀就问出声来:“父亲大人知道吗?”
直子小姐用无懈可击的笑容回应他:“是,家主大人知道的。”
“那怎么会?”
他握紧姐姐的手臂,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产屋敷这样古老的家族,怎么会突然将族里的女孩剥夺姓氏,贬为仆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和母亲对子女的爱护,因而对这样的事情感到震惊。
更好笑的是,为何……这么可笑的事情,竟然真的有效!?
看看出现在他面前的直子小姐吧!
扔掉了姓氏,改换了名字,还是那张脸,却娇艳鲜活起来,连干枯的头发都——她甚至改变了发色!从白色变成黑色,发尾散发出自然的光泽。
不不不!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这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世界的认知。
之前父亲母亲告诉他,产屋敷的姓氏非常沉重,背负着旁人不会明白的可怕的命运,他点头说着明白,可心里并没有深刻的感受。
古老的姓氏,每一个都会往自家脸上贴金,说这姓氏,这姓氏下的血脉,从神代而来,高贵无比,天生就带着使命——这一类的事情,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
产屋敷或许特别一些,但可能只是血脉里特别羸弱一些,导致家族里的男男女女都身体不好。
虽然在他成为产屋敷之后,身体日渐衰弱,头脑日渐聪慧,可这只不过是他长大了,六七岁的孩子,正在重要的成长期,一天一个样子,什么样都有可能。
他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知识解释身边的一切。
可直子小姐出现了。
他见过她过去的样子,那时候她姓产屋敷;
他也见到了她现在的样子,她说自己只是名为直子的仆人。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他呢?背上了产屋敷的姓氏的他呢?
难道神明是存在的吗?
难道神明正注视着被诅咒的产屋敷家吗?
难道……不不、不!难道这诅咒真的是神明施加在这个家族身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