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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屋敷死去了。

躺在被褥间的男人,面容平和如同沉睡,只是胸口不再起伏,鼻下不再有微弱的气流;

他的身体现在还是柔软的,可过不了多久,血液会在皮下淤积,骨肉发僵,连面色也会显得可怖。

他死了。

产屋敷雪鸣用沾湿的布巾最后一次为丈夫擦脸,擦过他脸上可怕的瘢痕,眼角悲伤的泪水,嘴角干涸的血迹。

占据她生命全部的男人,在今夜永远离开了她。

“……”

产屋敷雪鸣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她端庄笔挺的双肩放松地落下来。

将布巾扔进一边的铜盆里,她随意将丈夫凌乱的衣领整理一番——这家伙总是爱伸手推开她,力气很微弱,意志却非常强烈,无论何时,她照顾他的时候,靠近他的时候,和他说话的时候……

所以,他的衣领袖口总是乱糟糟的,可身为产屋敷的家主、鬼杀队的主公,又不能衣衫凌乱地出现在外人面前。

无论多么想要避开她,到最后,伸手整理这一切乱象的,依旧是她这个他所讨厌的妻子。

“……”

产屋敷雪鸣看着丈夫一片平和的面容,看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在走神。

有点儿不像样。

可是,既然他已经死去了,那么自己无论多么不像样也都无所谓了。

产屋敷雪鸣想着这些,就慢吞吞走到另一个房间,将之前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几个盛满火油的圆桶,分量足够,达成她的目的是轻而易举的。

产屋敷雪鸣提着桶,用木瓢将火油一点点的,洒满他们夫妇的院子,洒满他与她所在的这个房间。

他的丈夫深切地憎恨这座府邸。

那样深切的憎恨,搞不好会变成产屋敷老宅里的地缚灵呢。

安全起见,她得毁掉这里。

整座宅邸都是木头搭建的,其他人都远远地遣走,再没有比今夜更好的机会。

“我将羽衣还给你,飞走吧,雪鸣,飞走吧……”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脑海中响起丈夫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我们小时候见过。”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春日,神社后院的樱花开得非常好,她将点茶的道具全部搬到廊道上,在微醺的暖风中进行练习。

这时候,有人拍打她的院门。

“你好,我是山下的武士长生丸,我可以进来吗?”

眼睛又黑又亮的小男孩站在门口和她介绍自己。

应该是来讨杯茶喝的吧?

雪鸣点头邀请他进来。

那孩子非常活泼,喝了她做的点茶,一边被烫得不停乱叫,一边又绞尽脑汁地赞扬她的院子、她做的茶、还有她本人。

她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人,虽然是个孩子,却被逗得肩膀乱颤、吃吃发笑。

交谈中,长生丸犹豫片刻,还是勇敢地询问她:“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雪鸣指着自己:“仙女?我……?”

长生丸盯着她认真地点头:“只有天上的仙女才会长得这么漂亮吧!院子里的樱花都配不上你!”

雪鸣忍不住又笑个不停。

她曾经,是非常爱笑的性格。

然后那孩子继续问她:“仙女姐姐,你的羽衣在哪里?”

雪鸣明白了长生丸的意思。

人们口口相传间有这样的传说,天上的仙女来到人间沐浴,被路过的樵夫藏起羽衣,仙女无法回到天上,于是两人结为夫妇,生下一子一女,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她不是仙女,也不曾拥有羽衣。

她这么说给长生丸听。

可长生丸一点儿也不相信,他自有一番道理:“我明白了,你害怕告诉我之后,我会偷走羽衣,这样你就不得不嫁给我——不错不错!漂亮的仙女就应该保持这样的警惕!”

长生丸勇敢地对她表明心迹:“就算没有羽衣,我也会想办法将你娶回家!”

这么一点儿大的孩子如此情真意切对她表达爱慕,雪鸣又用袖子捂住脸笑出声来。

等到面前的小孩涨红了脸,她才调整好心绪,认真地告诉他:

“我的羽衣,早就被别人拿走了,我无法嫁给你。”

长生丸非常惊讶:“被拿走了?”

雪鸣点头,一本正经:“刚出生的时候就被人拿走了,我会嫁给另一个人为妻。”

长生丸光滑的脸变得皱巴巴起来,他对着神社的仙女立下誓言,说他会成为厉害的武士,然后光明正大上门求娶,除了仙女姐姐,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入他的心。

那只是戏言……

那只是戏言。

两人的第二次相见,曾经说要成为厉害武士的男子,已经成为了病弱的产屋敷的家主,他披着厚厚的外褂,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眼中闪过惊讶,之后就化作愧疚与亏欠:

“真的很抱歉……”

雪鸣想,他是在为当年稚童时的誓言而道歉吗?

若是为此诚心道歉,她当然会原……

“真的非常抱歉。”

并非如此。

雪鸣立刻明白,过去的那些事,恐怕只有她记得。

长生丸已经抛诸脑后了。

而如今,在丈夫死去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明白,并非只有她记得,原来他也记得。

他是记得的……

产屋敷雪鸣将最后一点儿火油倒在榻榻米上,她的衣服变得脏污了,身上流出汗水,连鬓发也散乱起来。

真是难堪啊。

她看看房屋内外,随意来到外头廊道上的一盏灯前,掀开灯罩,将里头的蜡烛拿起。

她明白丈夫一直以来的担心,却从来不将此放在心上。

——他们的爱,是真实的吗?

长生丸在为此而苦恼吧?

可是,真的?假的?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那是占据了她所有生命的男人,她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室,每日夜里悄悄推开他的房门,瞧瞧他睡得是否安稳,用烤得暖和的手摸摸他的脉搏,听听他的心跳,这已经成为产屋敷雪鸣的习惯。

在这个男人之后,她该如何去继续自己的人生?

那当然是有可能的,将长生丸剖掉,剩下的雪鸣的人生,这人生一定也能将将拼凑出来,说不定她会过上还不错的生活。

陪伴着孩子,经营着家业,支撑着鬼杀队……

“好累啊,长生丸。”

产屋敷雪鸣伏倒在丈夫的尸体边,刚刚手里的烛火被她抛在廊上,外头已经亮起火光,屋子里也变得干热起来。

她倒在被褥上,吃力地将手搭在丈夫的胸口,这动作惹得那片雪白的布料被染红了。

这红来自她的心脏,出于她捅进胸口的那把匕首。

很疼。

可总比孤独要好受一些。

产屋敷雪鸣摸着丈夫干枯的鬓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将自己抛下的男人,呢喃着回答:

“我飞不走了,长生丸,我不是仙女,我飞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