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继续向前行驶,轮胎碾过铁轨的接缝,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咔嗒”声,像是某种古老钟表在倒数着不属于人间的时间。车厢内的灯光忽明忽暗,映照出我指尖微微颤抖的轮廓。我靠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试图用呼吸稳定心跳,可胸口却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得喘不过气。
广播又响了,依旧是那道毫无情绪的女声,机械、平直,仿佛从一口深井底部传来:“下一站,起点站。”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穿脊椎。起点站?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我是从第七站上的车。那天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像被谁泼了一层陈年的墨汁,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我拎着包,匆匆穿过地下通道,站台上的电子屏闪烁着“第七站”三个字,红得刺眼。我上车时,车门“嘶”地一声闭合,像某种活物吞咽了我。
可现在,广播却说——下一站,是起点站。
我死死盯着窗外,试图从模糊的玻璃倒影中寻找一丝熟悉的轮廓。外面的世界像是被水浸过的老照片,边缘不断融化、扭曲。站牌在夜色中浮现,又消失,再浮现。起初是“解放路”,字迹歪斜,像是用炭笔匆匆写就;接着变成“忘川桥”,那三个字泛着青灰色的光,仿佛有雾气从牌面渗出;最后,它定格为“回音巷”。
回音巷。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太阳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站名。可当它出现的瞬间,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条狭窄的巷子,两旁是斑驳的灰墙,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砖,像干涸的血迹。巷子深处,有人在低语,声音重叠着回响,分不清是谁在说,说了什么。而我,正赤着脚,一步步往里走。
车缓缓停下,气闸“嗤”地泄压,门滑开。冷风灌进来,带着一股腐叶与香烛混合的气味,阴冷潮湿,直钻骨髓。
站台上站着十几个人。
他们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原地。有人穿着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磨得发白;有人披着九十年代流行的风衣,衣角垂地;还有一个小女孩,扎着两条羊角辫,脚上是一双红色塑料凉鞋,鞋带已经断裂。他们全都低着头,头发遮住脸,看不清五官,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剥夺了表情。
我的目光忽然凝固。
在人群最边缘,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深灰色呢子大衣,左袖口有一道细小的裂口,是我上周不小心被铁栏划破的。他的身形、站姿,甚至微微驼背的习惯,都和我如出一辙。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可我知道,那是我。
不是镜像,不是幻觉。那是我,站在那里,等着这辆车,等着这个时刻,等着我自己下车。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我想后退,可双腿像生了根,钉在车厢连接处。耳边忽然响起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低语,又像是磁带倒带时的杂音。我猛地抬头,发现车厢顶部的广播喇叭正渗出黑色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座椅上,发出“滋”的轻响,像是烧红的铁块浸入水中。
站台上的“人们”依旧静止。
可我感觉到,他们的头,正在极其缓慢地抬起。
我死死盯着那个“我”的背影,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他动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向站台尽头的一扇铁门。门上锈迹斑斑,门框上方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三个褪色的字:归途口。
那不是出口。那是入口。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起点站,从来就不是我上车的地方。起点站,是所有人最终回到的地方——那些在夜晚坐错车、走失在时间夹缝里的人,都会在这里停下。他们不再前进,也不再离开。他们只是站着,等着,直到下一个“自己”到来。
而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记忆像被撕裂的胶片,碎片纷飞。我想起来了。上一次,我也站在这里,穿着别人的衣服,低着头,等着另一个“我”下车。那时的我,眼神空洞,脚步虚浮,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我看着他惊恐地望向我,看着他颤抖,看着他最终被站台的黑暗吞没。
现在,轮到我了。
广播再次响起,声音比之前更沙哑,更缓慢:“乘客请注意,起点站已到。请所有旅客下车,迎接归途。”
车门“嘶”地一声完全打开,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站台上的“人们”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他们的脸,全是我。
每一张脸,都是我的脸。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有的布满伤痕,有的泪流满面。他们的眼睛空洞无神,却齐齐望向我,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种近乎慈悲的微笑。
那个穿着我衣服的“我”,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像被熨斗烫过,连眼窝鼻梁都消失了。可我知道,他在看我。
他在等我走进去。
走进那个没有尽头的循环,走进那条名为“回音巷”的命途。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环形的。每一站,都是上一站的倒影;每一次出发,都是为了回到原点。我们不是乘客,而是祭品——献给这辆永不停歇的夜班车,献给那个吞噬记忆与身份的系统。
我想逃,可车门已经关闭。车厢空了,只剩下我一人。司机的座位上,没有人。方向盘自己缓缓转动,车开始倒退,沿着来时的轨道,无声滑行。
窗外,站牌再次亮起。
这一次,它写着:“第七站”。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发现指尖正在变得透明。我摸了摸脸,皮肤下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蠕动,像是记忆正在被抽离,被替换。我知道,再过几站,我也会穿上别人的衣服,站上那个站台,低下头,等待下一个“我”下车。
广播最后一次响起,声音温柔得令人战栗:
“欢迎回到起点。您已成功完成循环。下一轮旅程,即将开始。”
我闭上眼,听见无数个人在黑暗中轻声低语:
“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