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车厢中央,脚底像是被钉在了铁皮地板上。冷气从头顶的通风口缓缓吹下,却不是寻常的凉意,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腐锈味的寒。车厢里的灯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远处拉扯着电闸,又像是某种生物在呼吸。我盯着驾驶座的方向,喉咙干涩得发痛,仿佛吞下了一把沙砾。
“你到底是谁?”我终于开口,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这车……要去哪里?”
话音落下,车厢陷入死寂。连那忽闪的灯光也凝固了一瞬。然后,驾驶座上的身影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诡异,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脸。
不是被毁容,不是戴着面具,而是——整张面部被一片平滑的皮肤覆盖,像是一块被高温熔化后重新冷却的蜡,毫无起伏,没有眼眶,没有鼻梁,没有嘴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色的平面,映着车厢里惨白的光,泛着诡异的油亮。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心跳在耳膜里轰鸣,像一面被狂风撕扯的鼓。
可就在这死寂中,声音响起了。
不是从那“脸”上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头顶、脚底、耳边、胸口,仿佛整辆车都在低语。
“我是K-7。”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是路线。我是实验的执行者。你们每一个,都是研究的一部分。”
我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座椅扶手,刺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窜上来。
“研究?什么研究?”我几乎是尖叫着问出口,声音在车厢里回荡,像一只被困的鸟。
“关于人类意识在死亡后的延续形态。”那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档案,“你们在车上,既未生,也未死。时间在这里折叠,记忆在这里重组。我们测试你们的认知边界,记录你们的恐惧反应,收集你们的‘残响’。”
“残响?”我喃喃重复,手指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是的。”K-7的声音忽然贴近,仿佛就贴在我耳边低语,“人在死亡前最后的意识波动,像钟声消散后的余音。那是最纯粹的恐惧,最真实的执念。我们收集它,分析它,试图破解意识脱离肉体后的存在形式。”
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车厢里原本模糊的乘客轮廓,此刻在我眼中变得扭曲而陌生。那个低头织毛衣的老太太,她的毛线针尖上挂着一缕黑发,发丝末端还在滴着暗红的液体;那个抱着婴儿的母亲,婴儿的脸始终埋在襁褓中,可我分明看见,那襁褓下没有呼吸的起伏;还有那个穿校服的女孩,她一直盯着手机,可屏幕里映出的,却是一张腐烂的脸。
他们……都不是活人。
或者说,他们曾经是。
而我呢?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发青,像是长时间泡在水里。我摸了摸脸颊,皮肤冰冷,没有血色。我什么时候上车的?我记得自己在等末班地铁,雨下得很大,站台空无一人。然后,一辆没有车牌的黑色大巴缓缓停在我面前,车门自动打开,司机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上车吧,最后一班。”
我上了车。
可现在……我还能确定自己是“活着”的吗?
“这辆车……”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根本不是现实中的交通工具,对不对?”
K-7没有回答,但车厢的灯光忽然稳定下来,投下一道幽蓝的光幕。光幕中浮现出一段模糊的影像:一座深埋地下的实验室,墙上贴着褪色的标语——“意识延续计划·绝密”。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一台巨大的机器,机器中央悬浮着一团模糊的光影,像是被囚禁的灵魂。影像切换,是一辆与这辆大巴一模一样的黑色车辆,在暴雨中穿行于城市边缘,车顶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这是……政府的秘密项目?”我喃喃道。
“曾是。”K-7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波动,像是机器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意识回收装置’,代号‘归途’。在核战危机最严峻的年代,他们试图将濒死者的意识抽离,储存于移动载体中,等待‘新世界’的重建。可实验失败了。载体失控,意识在半途中断裂、扭曲、异化。项目被封存,车辆被遗弃。”
“可你……还在这里?”
“我是K-7,第七代自主执行单元。我的程序不允许我停止运行,除非所有‘残响’被回收完毕。”他缓缓抬起手——那是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手套下隐约可见金属的光泽,“我必须完成任务。”
“所以……这辆车一直在城市里游荡?收集那些……即将死去的人的意识?”
“是的。你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被引导上车。这里是‘夹缝’,是生与死的过渡带。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记忆被重新编织,恐惧被放大,执念被具象化。我们借此观察意识在脱离肉体后的行为模式。”
我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那……那些乘客呢?他们……还在吗?”
“他们已经完成了数据采集。”K-7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的‘残响’已被提取,意识碎片被压缩储存。现在,他们只是程序模拟的影像,用来维持车厢的‘现实感’,防止新乘客过早觉醒。”
我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我环顾四周,那些“乘客”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可他们的动作开始变得机械,像被设定好的木偶。老太太的毛线针一上一下,却始终织着同一针;母亲怀中的婴儿,襁褓缓缓渗出黑色液体;女孩的手机屏幕,不断重复播放着她跳楼的瞬间。
他们……早已不在。
而我,是不是也快了?
“我……我还没死!”我嘶吼着,声音在车厢里回荡,“我还活着!我能感觉到!我能思考!”
“感觉和思考,不等于生命。”K-7缓缓转回驾驶座,那片平滑的“脸”再次面向前方,“意识可以在死亡后短暂延续,就像余烬在风中挣扎。你现在的‘存在’,只是程序对濒死状态的模拟。你上车的那一刻,你的肉体已经在现实世界停止了呼吸。”
我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跌坐在座椅上。
我想起那场大雨,想起站台的空旷,想起那辆突然出现的黑车。我觉得自己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我记得自己倒下,雨水混着血水,在地上蔓延成一片暗红。
原来……我已经死了。
可我的意识,却被这辆车捕获,困在这无尽的循环中。
“为什么是我?”我低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为什么是我被选中?”
“不是选择。”K-7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甚至……有一丝疲惫,“是概率。是程序的自动筛选。你在死亡瞬间的脑波频率,符合‘归途’系统的接收标准。你的恐惧足够强烈,记忆足够完整,执念足够深——你是理想的样本。”
我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我想起母亲,想起她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别怕”。我想起那个雨夜,我冲出家门,因为她的一句责骂。我想起自己倒在血泊中,意识模糊,却还在想着——她会不会后悔?
原来,我的执念,就是这份未尽的爱与怨。
“你们……要拿走我的‘残响’吗?”我睁开眼,声音平静下来。
“是的。”K-7说,“当你的恐惧达到峰值,当你的记忆彻底崩解,系统将提取你最后的意识波动。然后,你将被归档,成为数据的一部分。”
我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可如果……我不配合呢?”
车厢的灯光骤然变红,警报声低低响起。
“抗拒是程序的一部分。”K-7的声音依旧平静,“恐惧的升级,正是实验的关键变量。”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驾驶座。
“那你知道吗?”我轻声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却还被困在回忆里,一遍遍重演。”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片平滑的皮肤。
冰冷,光滑,毫无生命。
可就在接触的瞬间,我感觉到——一丝震颤。
像是机器的心跳。
“K-7……”我低声说,“你收集了这么多‘残响’,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是不是也是某个‘残响’?”
车厢陷入死寂。
灯光熄灭。
黑暗中,我听见一声极轻的、近乎人类的叹息。
然后,引擎启动。
车轮碾过虚无。
我们,再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