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头的铜漏滴尽最后一泓寒水时,赵祯亲手将玄色锦袍甩在蟠龙案上。金线绣就的十二章纹在晨光里扭曲如困兽,他望着案头雪片般的战报,指节叩击檀木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春燕。
“传枢密院!”
殿外玉兰新苞被风卷落,跌在青砖上碎成点点莹白。赵祯踩着满地残瓣疾行,腰间的传国玉玺硌得肋骨生疼。去年腊月,女真铁骑踏碎雁门关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御花园赏梅,玉盏里的梅子酒冻成琥珀色的冰坨。
枢密使韩琦捧着沙盘进殿时,正撞见皇帝用朱笔在舆图上重重圈画。朔方大地被朱砂浸成血色,宛如宋军将士凝固在冰原上的鲜血。“陛下,西路军已在代州集结。” 韩琦的声音裹着寒气,“只是……”
“只是什么?” 赵祯掷笔,狼毫在绢帛上拖出狰狞的墨痕。窗外忽然掠过一群寒鸦,聒噪声里,他仿佛又听见了腊月里,边关急报中那些冻僵的士卒喉间发出的呜咽。
“粮草。” 韩琦垂眸,“今春黄河开冻迟滞,漕运……”
“朕要他们踩着冰碴子运粮!” 赵祯猛地掀翻案几,堆积如山的军报如雪崩倾泻。当啷声响中,他抓起案角的玄铁剑,剑锋在蟠龙柱上擦出火星,“女真能在雪地里杀人,我大宋儿郎就能在春寒里饮血!”
暮色漫上宣德门时,赵祯独自登上城楼。护城河的冰面正在开裂,碎裂的冰块裹挟着残雪,浩浩荡荡地向黄河奔涌。他抚摸着城墙上新凿的箭孔,那里还凝结着去年腊月的血痂。忽然,一阵南风卷着桃花香扑面而来,他望着对岸新绿的柳色,将玄铁剑重重插入城墙。
“传令三军 ——” 赵祯的声音惊起满树寒鸦,“待桃花开满雁门关那日,便是女真的祭日!”
次日卯时三刻,御花园的桃树爆开第一簇胭脂色花苞。赵祯指尖摩挲着青釉茶盏的冰裂纹,天青色釉面倒映着枝头初绽的翠绿。去年此时,雁门关外的宋军正蜷缩在结冰的战壕里,被女真的狼牙箭射成雪地里的刺猬。
“报 ——!” 小黄门的声音穿透晨雾,“杨家将祖孙已在演武场候命!”
龙靴踏碎满地朝霞,赵祯握着玄铁剑的手掌沁出薄汗。演武场的校旗猎猎作响,杨信银须如戟,杨会腰间的九环大刀还凝结着冬战的霜雪,最末那位少年将军杨衮,铠甲缝隙里竟别着朵早开的桃花。
“女真的好日子,到头了。” 赵祯将诏书重重拍在点兵台上,羊皮纸卷过春寒,在杨衮面前展开。少年将军瞳孔骤缩 —— 诏书上朱砂未干,赫然画着直捣黄龙府的路线。
“末将定不负陛下!” 杨信抱拳时,铠甲缝隙渗出陈年旧伤的脓血,却压不住眼中腾起的烈焰。赵祯望着杨家军身后漫山遍野的桃林,忽觉去年冬日结在心头的冰棱轰然碎裂。
“即日起,全军向雁门关进发!” 玄铁剑劈开晨雾,惊起漫天粉白花瓣。赵祯看着花瓣落在将士们染血的甲胄上,恍惚间仿佛看见,这一路桃花将铺成女真的血色葬席。
鎏金兽首香炉腾起的青烟被拍案声震得剧烈扭曲,赵祯猛地起身,龙袍扫落案上奏折,“啪” 地一声,玉制镇纸重重砸在青砖上,惊得檐下铜铃乱颤。韩琦望着皇帝通红的眼眶,想起昨夜昌平仓里霉斑遍布的粮囤,喉间发紧。
“陛下,粮草缺额太大,不利于行军啊!” 韩琦攥紧笏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梆子声从殿外传进来,卯时三刻,正是开仓查验的时辰。他想起第七个粮囤下露出的半块砖面,砖缝里蛛网般的霉斑,还有腐粮那刺鼻的气味,至今萦绕在鼻间。
“你天天叫粮草不足!” 赵祯抓起案头的《户部岁计录》狠狠掷出,黄绫封面擦着韩琦耳畔飞过,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你忒么去昌平仓看过吗?去承平仓看过吗?汴京十座大仓,都是满的!你告诉朕没有军粮,难道都被你挪作他用了吗?韩大人,你告诉朕!粮食哪去了!”
御案上的九龙公道杯轰然倾倒,琥珀色茶汤如血般顺着桌沿蜿蜒而下。韩琦盯着那道茶渍,三年前承平仓的记忆翻涌上来 —— 老鼠啃漏的粮囤,陈米混着雨水在地上泡了三日,那场景与眼前的茶汤竟如此相似。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脱了官服,露出内衬的葛布中单,左肋下方三寸长的刀疤狰狞可怖。
“明道二年蝗灾,臣时任郓州通判,为护官仓不被饥民哄抢,被乱民砍伤。” 韩琦声音发沉,“当时仓里表面是新麦,底下全是三年前的陈谷,生满米虫。如今的粮仓……”
赵祯瞳孔骤缩,殿外桃花被风卷着掠过丹墀,落在他绣着金龙的袍角。他看见韩琦鬓角的霜色,想起这人上月咳血审案的模样,又瞥见案头《流民图》里瘦骨嶙峋的孩童,怒火再次翻涌。
“派人随韩大人去查!” 赵祯抓起青瓷镇纸狠狠砸向蟠龙柱,镇纸瞬间碎成齑粉,惊得梁上燕巢簌簌落土,“若是无粮,朕发现谁贪墨的,都将剥皮萱草!朕要他们的皮,去垫将士们的马蹄!”
韩琦弯腰拾起地上的《岁计录》,书页间滑落半片干枯的野蔷薇,那是去年皇帝微服去粥厂时,小女孩所赠。他望着御案上未凉的参茶,还有赵祯袖口皇后亲手缝制的细密针脚,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此令牌可开汴京所有官仓。” 赵祯突然将金镶玉镇纸塞进韩琦掌心,“十日内,朕要知道真相!” 韩琦握紧镇纸,刻着蟠龙的纹路硌着掌心的老茧,他知道,一场风暴即将席卷整个汴京。
赵祯突然逼近韩琦,龙袍上金线绣就的蟠龙几乎要贴上对方胸口。他伸手死死揪住韩琦的官服前襟,指甲深深掐进锦缎里:“从去岁到今春,每次朕说要北伐,你就说没有军粮!韩琦,真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枢密院的勾当?”
韩琦被拽得踉跄,却仍努力挺直脊背,他望着赵祯眼底密布的血丝,知道这位帝王已在北伐执念与朝堂掣肘间煎熬太久。“陛下明察!” 韩琦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枢密院掌管天下兵事,岂敢在粮草上有丝毫懈怠?去岁寒冬,臣亲自押运粮草至边关,途中遭遇暴雪,冻死二十余民夫,方才保住那五千石粟米……”
“够了!” 赵祯猛地甩开手,韩琦踉跄后退几步,撞在一旁的青铜鼎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押运冻死民夫?那是你无能!” 赵祯怒目圆睁,在殿内来回踱步,龙靴重重踏在青砖上,“汴京十座大仓,每年征粮百万石,若说没粮,谁信?分明是你们这些大臣,不愿朕北伐建功,生怕损了自己的富贵!”
韩琦突然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自任职枢密使以来,夙兴夜寐,只为大宋江山稳固。粮草之事,臣已三番五次核查,确实……”
“核查?你若真查了,为何至今毫无结果?” 赵祯抓起案上的狼毫笔,狠狠掷向韩琦,笔尖擦着他的耳畔飞过,扎进身后的立柱,“三年前,你说修缮黄河堤坝缺粮;两年前,你说赈济灾民缺粮;如今北伐,还是缺粮!韩琦,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如此好骗?”
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唯有鎏金兽首香炉中飘出的青烟,在寂静中缓缓盘旋。韩琦抬起头,脸上满是悲戚:“陛下,粮草亏空绝非小事,其中必有隐情。臣恳请陛下给臣时间,定要彻查到底,揪出幕后黑手!”
“十日!” 赵祯背过身去,声音冰冷如铁,“若十日后还无结果,朕不仅要你追查贪腐之人,更要你韩琦,为这延误的北伐,付出代价!” 韩琦望着皇帝紧绷的后背,知道这是帝王最后的耐心,他重重叩首,起身时,眼中已燃起破釜沉舟的决然。
赵祯突然抓起案头的《军粮调拨黄册》甩向韩琦,册页哗啦翻开,朱砂批注的 “二十万石” 三个大字刺得韩琦眼眶生疼。黄册砸在他胸口又颓然落地,露出内页密密麻麻的转运记录,每一笔都盖着户部与枢密院的朱红大印。
“朕每次批给边关的粮草都是二十万石!” 皇帝的怒吼震得梁上 dust 簌簌掉落,“你今日跟朕说是五千石?粮草呢?都喂了汴河里的王八?还是说 ——” 他突然压低声音,龙袍下摆扫过韩琦脚边的黄册,“你韩琦的胃口,比女真的狼牙还要大?”
韩琦盯着地上的黄册,视线落在 “明道三年春正月” 那栏。当时他刚调任枢密院,亲自批注的 “二十万石粟米” 旁,还有自己用小字写的 “需查验漕运损耗”。可此刻再看,那行小字竟被人用雌黄涂改,只余下模糊的墨痕。
“陛下请看这转运路线。” 韩琦猛地跪地,指尖戳在黄册某页地图上,“从汴京到代州需经三门白波发运司,再转永济渠北上。去年冬日黄河结冰,陆路运输需雇佣骡马 ——” 他喉结滚动,“每石粟米的运费高达三百文,二十万石……”
“朕不管什么运费!” 赵祯踢翻脚边的黄册,“朕只问你,为何账册上的二十万石,到了边关只剩五千?” 他突然抽出腰间玉带,玉銙撞击在蟠龙柱上发出脆响,“是不是每过一道关卡,就有人啃一口?是不是连你韩琦的牙缝里,都塞着将士的血肉?”
韩琦额头沁出冷汗,后颈的衣领已被冷汗浸透。他想起上个月收到的密报,说三门发运使王伦私设 “河冰税”,每艘粮船过闸都要额外征收三成粮食。当时他派了亲信去查,那人却在半路坠河身亡,尸身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米饼。
“臣请陛下即刻传讯户部侍郎张昪。” 韩琦猛地叩首,额角在青砖上磕出红印,“去年腊月的粮草调拨文书,本该由他亲自押运,却突然称病推辞。还有……” 他抬头望向皇帝,“永济渠沿途的十五座水闸,近三年来维修费用激增三倍,其中必有蹊跷!”
赵祯盯着韩琦磕红的额头,忽然想起这人初入仕途时,曾在殿试上痛陈 “冗兵、冗官、冗费” 之弊,被自己破格提拔为二甲第一名。那时的韩琦,眼神清亮如汴河春水,不像现在,眼底总藏着化不开的阴云。
“传张昪!” 赵祯猛地甩袖,玉带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线,“再派御史台彻查永济渠!若有贪腐 ——”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韩琦左肋的刀疤上,那道旧伤在晨光里泛着苍白,“朕要他们像当年的王继恩一样,被剥了皮挂在水闸上,让过往粮船都看看,敢吞军粮者,是什么下场!”
韩琦起身时,发现赵祯袖口的补丁又磨破了线头。那是皇后用自己的陪嫁丝绸补的,针脚细密如永济渠的水纹。他忽然想起方才踢翻的黄册里,夹着半张褪色的纸笺,上面是皇帝年幼时练的大字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陛下,” 韩琦握紧腰间的金鱼袋,袋里装着今早从昌平仓带回的霉米,“待臣查清此案,定要让那些硕鼠,用血肉为将士们铺出一条粮道。” 他望向殿外漫天的桃花,忽然觉得这灼灼花色,像极了当年太祖皇帝血洗贪腐时,染透汴河的夕阳。
“滚!”
赵祯突然暴喝一声,龙靴踹在御案桌角,整座鎏金大案轰然侧翻,黄册、笔洗、茶盏倾泻而下。韩琦踉跄着后退半步,青瓷碎片擦过他靴面,却比皇帝眼中的寒意更温些。殿外桃花落在皇帝肩头,却被他一把挥落,仿佛那是爬满粮囤的米虫。
“当今大宋,除了包卿,朕谁也不信!”
皇帝抓起案头的九龙金印,指腹狠狠蹭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的刻纹,仿佛要把满朝文武的脸都刻进印泥里。韩琦望着那枚金印在赵祯掌心碾出红痕,忽然想起去年包拯弹劾三司使张尧佐时,这人也是这样攥着印玺,指节发白地说 “再谏者,贬”。
“你们都是特喵的蠹虫!大宋的蠹虫!”
赵祯的唾沫星子溅在韩琦脸上,混着他鬓角的冷汗,在晨光里凝成冰晶。枢密使想起三日前在朱雀门看见的场景 —— 百姓抬着饿死的孩童尸体告状,开封府衙役却用水火棍驱赶,领头的正是张尧佐的远亲。那时他想挤进去,却被人群推得东倒西歪,像极了此刻在金殿上摇摇欲坠的自己。
“陛下若信不过臣……” 韩琦的声音突然沙哑,他解开腰间金鱼袋,取出那袋掺着泥沙的霉米,“请让包大人随臣查仓。去年冬日臣押运的五千石粟米,如今都在代州城头冻成冰砣,而这 ——” 他扬起米袋,陈米霉味混着土腥气扑向御案,“是今早昌平仓第七囤的‘新粮’。”
赵祯盯着那袋霉米,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刘太后带他去太庙祭祖,路过尚食局时,看见小宦官偷藏糕点。太后当场命人杖毙,血溅在他明黄的龙袍上,像极了此刻韩琦眼中的血丝。他踉跄着扶住龙椅,指尖触到扶手上的裂痕 —— 那是昨夜批奏折时,被自己用镇纸砸出来的。
“传包拯。”
皇帝的声音突然低哑,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韩琦看见他袖口的补丁又绽开线头,露出里面暗旧的葛布,那是皇后省下脂粉钱为他改制的常服。殿外传来巡城鼓响,巳时三刻,本该是包拯在开封府审案的时辰,不知此刻,那位铁面御史又在断哪桩贪腐案?
“韩琦,” 赵祯忽然抓住对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小臂的旧疤,“若包卿查出你有半分贪墨……” 他松开手,从腰间扯下传国玉玺砸在案上,“朕要你和那些硕鼠一起,被剥皮萱草,悬在宣德门外晒成肉干!”
韩琦弯腰拾起地上的金鱼袋,袋口的流苏扫过御案下的《流民图》。画中孩童空洞的眼睛望着金殿穹顶,他突然想起包拯写在弹劾奏章里的话:“仓廪不实,何以固国本?” 当啷一声,金鱼袋坠地,露出里面半片烧焦的密信 —— 那是从永济渠水闸下捞出的,落款处 “王伦” 二字虽已碳化,却仍像两根钢针,扎进他的眼底。
“臣告退。”
韩琦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轻响。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皇帝在擦拭那套 “雨过天青” 茶盏 —— 这套茶具自包拯弹劾了江西转运使后,就再没泡过新茶,只盛着清水,像极了赵祯此刻空荡荡的眼神。丹陛外的桃花越落越急,他踩过满地粉白,忽然觉得这大宋的春天,比寒冬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