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说法是人身体大约98%的细胞会在一年内更换。
根据忒修斯之船的理论,每细胞在不断地进行自我迭代后,一年的自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自己。
唐瑞觉得这是一个很伟大的理论,他给了每个人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一直相信,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在任何时候重新开始。
*
唐瑞坐在办公室里。
傍晚的光线从百叶窗缝隙中侧斜斜落进来,灰白的粉尘在光里飘着,像是静止的雪。
桌上两杯咖啡,一杯还冒着热气,另一杯已经凉到杯壁泛着冷意。
他没喝那杯冷的。
只是盯着那杯热的发呆。
像是在等待某个他知道必然会来的问句。
也像是在等待一场迟到太久的审判。
*
李洛敲门进去的时候,唐瑞抬起头。
没有惊讶。
没有防备。
只是平静,看起来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来。
“你又来了。”他轻声说。
李洛站在门口,看着他:“唐老师,我想问一些关于林沅的事。”
唐瑞点点头:“坐吧。”
他整理了一下桌面,把那杯凉掉的咖啡推远了一些,好像那股冷意会影响到这场谈话。
李洛坐下,他注意到唐瑞手指敲着桌面——极轻,却带着一股隐忍的节奏。
像是某种焦虑的出口。
于是他开门见山:
“唐老师,你知林沅他为什么死的吗?”
空气像被拉紧的琴弦,被猛地绷住。
唐瑞静了两秒,然后摇摇头:
“……不知道。”
不是那种轻易说出的“不知道”。
而是那种含着分量、需要深呼吸才能发出的“不知道”。
李洛微微眯眼。
他撒谎了。
双方都陷入沉默,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唐瑞先认输,叹了一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知道他喜欢你,也知道你......温柔地……拒绝了他。”
唐瑞闭了一下眼。
那一瞬,他的睫毛颤了颤。
情绪轻到几乎看不见,却像某种刺到骨头深处的痛。
“他第二天从我那里离开的时候表现得不像是……”唐瑞低声说,“我以为我做了正确的选择,也用了正确的方法,还是不行吗?”说这句时,他的声线第一次出现裂纹。
“不是你的问题。”李洛道,“唐老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在这件事上我也完全认同你的做法,我相信林沅也完全认同。”
“我们觉得,还有别的原因。”李洛补充道。
“对不起,除此以外,我真的不知道。”
“唐老师,我不是来找你归因对方死亡的原因的,我是想向你了解更多的信息。因为我们都知道林沅很相信你,那么他在自杀之前有没有向你传递过任何的求救信号?有没有任何的异常?”
唐瑞沉默了很久。
他的指尖停在桌面上,不再敲击,像是忽然明白了李洛为什么这样问。
“……有。”他说得极轻,像是连空气都需要他鼓起勇气。“但是因为实在是太细微了,我只是在事后回忆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
唐瑞抬起眼,神情终于出现裂口——
不是震惊,而是某种后知后觉、几乎让人窒息的痛。
“那天……刚好是家长会。”
“你说他死前两天?”李洛提醒。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害怕那些记忆真的从空气里重新出现。
“嗯,那天林沅的母亲来了学校。”
唐瑞沉默了一阵,他才再次开口:“你们见过林沅的母亲吗?”
“还没有。”李洛说。
唐瑞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你们真的应该见一下的。”
李洛皱眉:“她是什么样的人?”
唐瑞的眼神落在窗外,声音低得像一根线:
“——完美主义。”
“——控制欲强。”
“——认为孩子的所有情绪都是累赘。”
“——对他不允许出现所谓‘偏差’。”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究竟说了什么,语调下意识地开始变轻。
“我很少会说学生的家长不好,”
“但林沅……他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从小就在扮演她想要的样子。”
“那如果他偏离了呢?”李洛问。
唐瑞的手停在半空。
良久,他低声:
“他没有偏离过。”
“直到他开始喜欢上我。”
空气像被冷掉的湖水包住,缓慢而无声地向上一寸寸涌,淹过桌角、纸张、呼吸的边缘。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被冰冷的沉默折成碎片,像在水下折射的光斑——明亮,却永远够不到。
唐瑞忽然觉得这间办公室不再是办公室,而是一口巨大的、透明的水箱。
每个人都在水里说话,声音被压得沉、钝、迟缓。
而“喜欢”这两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被丢进深水里。
没有声响。
只有坠落、下沉、消失。
沉得那么快,快到他来不及伸手。
*
家长会那天是阴天,光线灰得像覆着一层湿雾。
唐瑞记得得清清楚楚。
林沅的母亲一进来,包紧紧夹在臂弯里,脸色冷得像盛冰水的玻璃。
她把整个教室从头到尾巡视了一遍,
最后走到了教室后墙的“学习园地”。
那里贴着最近一次“知识竞赛”所有获奖的人的名字。
唐瑞记得,里面有“林沅”的两张奖状,
林沅的母亲应该是在看林沅的奖状,并为林沅感到自豪吧,唐瑞想。
过了一会儿林沅刚好走了进来,走到了他母亲的边上。
唐瑞猜想林沅的母亲这次应该要夸林沅两句了吧,
然后就听到对方说:“这个比赛我看这些奖状,总共是有三种奖项吧?你为什么只有两张奖状?还有那个比赛你比得不好吗?”
林沅当时站在母亲身侧,唐瑞看到他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
隔着教室遥远的距离,他几乎能听见那根脊椎轻轻折断的声音。
林沅的母亲继续说,语气不大,却锋利得像修眉刀:
“为什么不能拿满?还有——你最近是不是分心了?”
她突然盯住儿子的眼睛,那是猎人发现猎物轻微偏移的目光。
“我最近看你的书桌好像多了些……我没见过的纸条。你以前从来不会分心的。是不是——有人给你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