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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之战的败绩如沉铁般压在贞晓兕心头。

尚未喘息,鸿胪寺案头已堆满吐蕃动向的密报。作为新任主簿,她感受到的不仅是职务之重,更是一种在历史洪流中试图理解“人性”与“动机”的沉重。

贞晓兕展开卷宗,目光停在景龙四年那行记载:金城公主和亲,两国再称“翁婿”。

在她眼中,这层亲属关系更像一场精心编织的认知失调实践——中宗朝廷需要以和亲维系“天朝上国”的体面,构建“天下大同”的叙事,以此疗愈军事失利带来的焦虑。

“翁婿”之称,则是一种合理化机制,用拟亲缘关系调和战争与和平在认知上的矛盾。然而现实很快击碎了表象。

同年,姚州群蛮联合吐蕃反叛。

贞晓兕在纷繁文牍中,看到了更底层的驱动:生存本能与机会主义。

对群蛮而言,叛与降无非是夹缝中的生存策略。而安西都护随即侵扰吐蕃边境,在她看来,正是“挫折—攻击理论”的体现——愤怒必须找到出口,以维持心理平衡。

吐蕃随后的举动,让她见识到高明的心理博弈。他们以赠金城公主“汤沐邑”为名,贿赂鄯州都督杨矩,兵不血刃取得河西九曲。

贞晓兕批注道:“禀赋效应的逆向运用,兼及道德脱钩的典型案例。”

她分析:割让土地对唐朝是“失去”,而人对失去的痛苦远大于得到的喜悦。吐蕃正是利用唐朝内部对“即将失去”的钝感,以及“公主汤沐”这一高尚名义进行的道德包装。

杨矩本人,则演绎了典型的道德脱钩——他将受贿从“卖国”罪名中剥离,自我说服这只是权宜之计,甚至自以为促成了和平。

当吐蕃大将盆达延十万铁骑压境,消息传至长安,朝廷上下弥漫着群体性焦虑。贞晓兕目睹这一情绪催生两个后果:

一是重新起用刚被免官的薛讷,背后是损失厌恶——帝国无法承受再败,宁用有“污点”却熟悉敌情的将领;

二是杨矩的自杀。她合上卷宗,看到的不仅是一个罪人伏法,更是个体在认知失调与心理预期彻底崩塌后的自我毁灭。

十月,吐蕃再侵渭源。

玄宗下诏欲亲征。

贞晓兕立于鸿胪寺阁楼,远望征发队伍,心中澄明:

吐蕃的“求和”与“突袭”,是典型的双刃剑策略,通过制造心理预期与现实的落差,打击唐军士气与判断。而玄宗的亲征诏书,与其说是军事部署,不如说是一场宏大的印象管理——他需要以强硬姿态重塑权威,对冲内部质疑。

“所谓天下大势,”她在自己的那本相当于日记的《鸿胪散录》中写道,“不过是无数个体与群体的欲望、恐惧、算计与自我欺骗,在时间中碰撞激荡而成的巨浪。鸿胪寺的案牍之下,埋葬的不是文字,是人心……”

她把《吐蕃赞普言行录》最后一册插回书架,抬眼便看见夏林煜立在鸿胪寺档库门口。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将对方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柄笔直的史笔,戳在青砖地上。

“贞主簿,”夏林煜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史官特有的金石味,“听说你又把河西九曲之失,归为‘禀赋效应’与‘道德脱钩’?史家之笔,竟成了市井说书。”

贞晓兕一笑,拍去手上尘灰:“史家之笔若只会写‘大义’二字,便看不见九曲地里埋着的杨矩私心。”

夏林煜迈步进来,官袍下摆扫过门槛,像要故意惊起一滩尘埃。

夏林煜瞥见她案头那本显眼的《鸿胪散录》,冷笑道:“贞主簿每日涂涂写写,莫非是要学司马迁,着书立说?”

贞晓兕合上册子,平静回应:“司马迁通古今之变,我无此大才。只是人心如棋,局后不复。若不即时记下对弈时的万千心绪,后世看到的,不过是一张冰冷的棋谱罢了。夏林煜要的是棋谱的‘正’,我求的,是棋手的‘真’。”

“史家第一要义,在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口口声声‘心理’,可曾想过,一旦把卖国写成‘个体防御机制’,后世便有人以此为遁词,将忠奸之辨搅成浆糊?”

她手里攥着一份刚起草的《开元起居注》草稿,贞晓兕瞥见那上面用朱笔圈了八个字——“卖国求荣,罪不可逭”,正是写给杨矩的盖棺论。

“夏林煜,”贞晓兕叹息,“你把杨矩钉在耻辱柱上,当然痛快。可若不明他如何一步步说服自己‘只为息兵’,下一个九曲仍会有人割。”

夏林煜抬眼,眸色冷亮:“你研人心,我守人伦。人心如暗流,若史家也跟着潜下去,谁替后世掌灯?”

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墙上两道对峙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张牙。这光影的纠缠,恰似案前两人无声的角力——一个秉持史家铁律,一个深谙人心幽微。

“说得好哇!两小儿搁这儿辩经呢?”一道苍老洪亮的声音自库外传来,带着关外特有的爽利,瞬间击碎了室内的沉寂。贞德本拄着藤杖缓步而入。

他先冲贞晓兕点了点头,随即便将手伸向了一旁的夏林煜。贞晓兕的心微微一沉。那位本是主簿最热门的候选人,因她的破格提拔而心存芥蒂,能力卓着,更是她处处棘手的“对头”。

贞德本接过夏林煜手中的起居注,细细端详,连连点头:“笔力峻拔,不愧夏家之后,是块好材料!”那赞赏实在得像在夸自家地里水灵的萝卜。

贞晓兕默默垂眸,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自幼失怙,是这位叔父一手将她带大,亲手教会她“读史先读心”。可此刻,他却将毫不保留的赞许,给了一心想要压制她的人。那一闪而过的黯然,被她迅速掩藏在纤长的睫毛之下。

“那依你之见,这河西九曲之失,史笔当如何记载?”叔父温声问道。

“回贞大人,”夏林煜恭敬作答,声音沉稳而斩钉截铁,“当书:‘鄯州都督杨矩,受吐蕃贿,请割河西九曲为公主汤沐,开门揖盗,遂失要塞。’一字不可改,一句不能恕。”他言语间,目光如无意般扫过贞晓兕,那里面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较量,更有一道亟待劈开所有迷雾的、纯粹的锋刃。

叔父听罢,轻叩杖头,转而看向贞晓兕,画风陡然一变,东北腔便溜达了出来:“大侄女,那你嘞?别整那些虚的,来点实在话!”

贞晓兕抬眸,声音依旧平静如水,却清晰地穿透空气:“我会写:‘杨矩畏战,又慕虚名,自以为“汤沐”之名可掩其失。朝廷亦因前败而惧失,遂共成九曲之割。’——我要让后人看见,奸佞与懦弱并非一夜生成,它始于一次次微小的自我开脱,最终导致山河沦陷。”

贞德本沉默片刻,忽而放声大笑,笑声在幽暗的库房里浑厚地回荡:“两种笔法,一柄刀,一盏灯。刀斩罪,灯照因。缺了哪样,这世道都看不明白!”

他分别拍了拍两人的肩头,对夏林煜是鼓励的力道,对贞晓兕则带着长辈的暖意,随即宣布上面的意思:“从今日起,渭源谍报、吐蕃使团往来文书、河西精密地图,全交由你二人共同审理。每月各呈一份分析文稿……”

贞德本目光在两人间逡巡,带着洞悉一切的促狭,“让老夫也瞧瞧,到底是夏小子的刀快,还是咱家侄女的灯亮!”

“谨受命!”夏林煜当即拱手,声音铿锵。这其中既有服从,更饱含着压下贞晓兕风头的决心。

贞晓兕却微微蹙眉。共理一案,意味着她每一个探向人性幽微的推理,都要在他秉持“春秋笔法”的锋刃下接受严苛质疑;反过来,他每一句义正辞严的道德审判,也免不了要被她置于“人心”的透镜下,拆解内里的心理暗纹。

两人目光再次相撞。

这一次,没有战书,却像立下了一道无声的契约。

贞晓兕拿起关于吐蕃使臣性格分析的密报,走向寺卿议事厅,轻声道:“群体焦虑正在朝堂蔓延。”

她知道,她的战场不在陇右,而在这一方方冰冷卷宗之间——那充满人性温度与裂痕的真相之地。

而如今,这片属于她的战场上,多了一位她必须时刻面对,既想战胜,又忍不住想去剖析理解的持刀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