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李小花坐在炕沿上,借着阳光给学生们批改周记。左腿的石膏刚拆没几天,走路还得拄着拐杖,伤口隐隐作痛,像有只小虫子在皮肉里爬。
“小花,歇会儿吧,眼都看花了。”惠娥端着碗红枣粥进来,把碗往炕桌上放,“医生说你得静养,总看字伤眼睛。”
“快改完了。”小花头也没抬,红笔在周记本上圈出个错别字,“这是班里最调皮的男生写的,说想我了,要好好学语文,我得给他写句鼓励的话。”
惠娥看着女儿认真的样子,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犟,从医院回来没歇三天,就急着要回学校,说“高三的娃耽误不起”。曹二蛋劝了好几回,说“身体是本钱”,她却总说“学生们也是本钱”。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自行车铃铛声,紧接着是个怯生生的声音:“李老师在家吗?”
小花抬头,心里咯噔一下——是小郑。
惠娥出去开门,回来时脸上带着点不自在,身后跟着的小郑拎着两大包东西,胳膊上还挎着个果篮,红的苹果、黄的梨,堆得像座小山。“李老师,听说你拆石膏了,我来看看。”他把东西往炕边放,手指紧张得蜷起来,额头上渗着薄汗。
“你太客气了,买这些干啥。”小花想站起来,却被他按住。
“应该的,应该的。”小郑搓着手,眼睛瞟到炕桌上的周记本,“还在忙呢?听说你快回学校了?”
“嗯,下周一就回去。”小花把周记本合上,“孩子们等着呢。”
小郑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厚厚的信封,往小花手里塞:“李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买点营养品。我知道医药费林业局报了,但你这阵子遭的罪……”
“这我不能要。”小花赶紧把信封推回去,态度坚决,“郑干事,你能及时送我去医院,我已经很感激了。这钱我要是收了,就太不像话了。”
“可……”小郑还想再说,却被惠娥打断。
“他大哥,你心意我们领了,钱是万万不能收的。”惠娥把信封往他怀里塞,“咱庄稼人不兴这个,你要是真心想赔罪,往后开车慢着点,比啥都强。”
小郑的脸瞬间红了,捏着信封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把钱揣回口袋,声音低低的:“那……那我以后常来看看你?”
“不用麻烦了,我挺好的。”小花笑着摆手,心里却有点乱。
小郑没再多说,坐了没十分钟就走了。惠娥送他到门口,回来时拿着个小本子,指着上面的字给小花看:“你看这孩子,把咱上次住院缺的东西都记着呢,说等你好了,一样样给补回来。”
小花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台上的仙人掌。那朵嫩黄的花在寒风里抖了抖,却没谢。
周一清晨,天还没亮透,曹二蛋就推着平板车在院门口等了。小花拄着拐杖坐上去,车板上铺着厚厚的棉被,惠娥往她怀里塞了个暖水袋:“到学校给我打个电话,别硬撑着。”
“知道了娘。”小花挥挥手,看着平板车碾过结霜的土路,心里像揣了团火。一个月没见学生们,不知道他们的作文有没有进步,不知道那个总逃课的男生是不是还在网吧混。
到了学校,早自习的铃声刚响。小花拄着拐杖往教室走,远远就看见班里的学生扒着窗户望,看见她,瞬间炸开了锅,涌出来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问:“李老师你好了?”“我们好想你!”“王老师代的课好难!”
班长是个腼腆的女生,红着脸递过来个热水袋:“这是全班凑钱买的,给你暖手。”
小花的眼眶一下子热了,摸着热水袋上的绒毛,暖烘烘的,从手心一直暖到心里。
上课铃响时,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四十多张专注的脸,忽然觉得所有的疼都值了。“我们今天讲《孔雀东南飞》,”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课题,“这篇课文讲的是爱情,更是责任……”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每个学生耳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黑板上,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像无数个跳动的希望。
下午放学,小花刚收拾好教案,就看见小郑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李老师,我路过,给你带了点排骨汤。”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眼睛瞟着她的腿,“走路还疼吗?”
“好多了,谢谢。”小花把保温桶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别总送东西了,真的不用。”
“我不是特意送的,”小郑的脸又红了,“我姑家在这附近,我来看看她,顺便……顺便给你带点。”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本《现代汉语词典》,“这个你用得上吧?我看你总查字词。”
小花看着那本崭新的词典,封面还带着塑封,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她知道小郑的意思,可经历过小马那件事,她对感情这东西已经提不起劲了,尤其是对方还是个“肇事者”,总觉得别扭。
“词典我有,谢谢你。”她把词典还给他,语气尽量温和,“郑干事,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现在只想好好教书,别的事没想过。”
小郑的脸瞬间白了,捏着词典的手指关节都在发白。“我……我没别的意思,”他慌忙解释,“就是觉得你人好,想……想跟你做个朋友。”
“朋友可以做,但东西真的不能收。”小花把保温桶塞到他手里,“你快回去吧,天晚了。”
小郑没再坚持,拎着保温桶往外走,脚步有点踉跄。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背对着小花说:“李老师,小马的事,我听说了。”
小花愣了一下。
“我不是想揭你伤疤,”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就是想告诉你,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样。至少我不会,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因为别的事放弃。”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留下满室的寂静。小花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半截粉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乱。
接下来的日子,小郑果然没再送东西,却总在放学时“路过”学校。有时是在门口的梧桐树下站着,看着她走出校门才离开;有时是托传达室的大爷给她带张纸条,上面写着“今天天冷,多穿点”;有次她的自行车链条掉了,刚蹲下身,就看见他跑过来,二话不说帮她修好,满手油污也不在意。
学生们看出了端倪,下课时围着她起哄:“李老师,那个送汤的叔叔是不是喜欢你啊?”
小花红着脸瞪他们:“好好做题!再胡说罚抄课文!”
可心里的涟漪却没断。她想起小郑帮石头修书包的样子,想起他给学生们讲森林防火知识时认真的眼神,想起他红着脸说“我不会放弃”的模样……这个人,好像和她最初想的不一样。
这天晚上,小花备完课,忽然发现教案本里夹着张纸条,是小郑写的:“周六晚上县礼堂有话剧,演《雷雨》,我多了张票,想请你去看。要是不想去,就当我没说。”
她捏着那张纸条,心里犹豫了很久。去,怕给他错觉;不去,又觉得有点残忍。毕竟,他除了开车莽撞,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坏事,甚至比小马更真诚些。
窗外的月光透过树枝洒进来,落在教案本上,像层薄薄的霜。小花想起惠娥的话:“人心是肉长的,谁好谁坏,日子长了总能看清。”想起曹二蛋总说:“路是自己走的,选不选,都得自己说了算。”
她拿起笔,在纸条背面写了个“好”字,然后把纸条夹回教案本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或许,她该试着往前走一步,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个曾经被爱情伤透,却依然相信美好的自己。
第二天一早,她把纸条交给传达室的大爷,让他转交给小郑。看着大爷乐呵呵地跑远,小花忽然觉得,左腿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疼了。阳光照在讲台上,粉笔盒里的红笔闪着光,像是在为她加油。
有些伤口,需要的不是遗忘,而是勇气——勇敢地相信,勇敢地接受,勇敢地去爱。而她,好像终于有了这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