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被无形的旋涡拽着，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昏沉里。
林野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温热的、粘稠的黑暗中，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像远方传来的潮汐。外头那些灼烧皮肉、撕扯神识的日光之力，到了这里竟温顺得不可思议，化作暖流淌过四肢百骸，在经脉里留下酥麻的痒意，仿佛在安抚他濒临破碎的神魂。
他认得这里。
是他的心境，那片曾倒映着璀璨星河的心湖。
可此刻的心湖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往日澄澈如镜的湖面蒙着层厚重的金雾，雾霭里浮沉着无数细碎的光点，像是被揉碎的星子沉溺在水中，失去了原本的明亮。湖岸的轮廓被雾气啃噬得模糊不清，只有远处那片熟悉的梧桐林还倔强地立着，叶片上的金光却黯淡了大半，像蒙着层洗不净的尘埃，连叶脉都看得不甚分明。
“又回到这里了……”
林野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心境里荡开浅浅的涟漪，却连一丝回音都没激起。他试着抬了抬手，指尖穿过缭绕的金雾，竟抓不住任何实在的东西——这具躯体轻飘飘的，像是用雾气凝成的虚影。
就在这时，金雾深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一步，又一步，踩在虚空中却带着沉甸甸的质感，像是有座无形的山在移动。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雾霭中缓缓显形。
依旧是那身粗糙的兽皮，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腰间挂着的半截兽骨沾着可疑的黑渍，背后那柄长弓比记忆中更显陈旧，弓身上的木纹被某种粘稠的液体浸透，泛着油滑的光泽，弓弦上几缕磨断的纤维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是大羿。
可林野的心脏却猛地一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上一次相见时，大羿的眼神虽带着天地初生的淡漠，却像秋日晴空般澄澈坦荡，可此刻的大羿，眼白泛着诡异的赤红，像是混了血的泥浆，瞳孔深处燃着两簇幽绿的火焰，随着他的呼吸明明灭灭，映得周围的金雾都染上了几分阴鸷。他站在那里，周身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带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连漂浮的金雾都下意识地往旁边退避，在他脚边留出一圈真空。
“前辈？”林野试探着开口，声音穿过厚重的金雾，变得滞涩而飘忽。
大羿像是没听见，甚至没往他这边瞥一眼。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胶着在自己的手掌上——那只曾拉开射日神弓、劈开九天烈焰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颤抖，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黑，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的碎屑。
“啧……”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种陌生的、近乎刻薄的意味，那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这副身子骨，还真是废物得超出想象。”
林野浑身一震。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大羿。那位射落九日、拯救苍生的英雄，语气里从不会有这样的轻蔑，更不会用“废物”来形容同脉相承的后人。
“本以为……”大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在跟自己较劲，语速忽快忽慢，眼神里的赤红越来越深，几乎要溢出来，“等你把剩下那几只杂碎也射下来，正好借这具躯壳用用……毕竟是一脉相承的血脉，总比困在这死水般的心湖里强……”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自己的脸颊，动作僵硬而怪异，像是在触摸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器物，指腹碾过皮肤时，竟留下几道淡红的印子：“谁知道这么不经用……才射落两只就撑不住了……不过也好，省得我再耐着性子等。”
林野的呼吸骤然停滞，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
夺舍？
他要夺舍我的身体？
这个念头像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震得他神魂发颤。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眼神诡异的大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人，或许早就不是那位传说中的英雄了。那股盘踞在他身上的阴冷气息，那双眸子里闪烁的幽绿火焰，分明带着某种……被污染的邪异。
就像是一块被墨汁浸透的白玉，只剩下狰狞的外壳。
“前辈，你在说什么？”林野的声音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靠近，“你到底怎么了？快送我出去，外面……外面快撑不住了！”
“外面？”
大羿突然抬起头，那双泛着赤红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林野，像是蛰伏的毒蛇终于盯住了猎物。
这一次，他看见了。
林野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那不是淡漠，不是疏离，而是一种混杂着贪婪与嘲弄的审视，像饿狼盯着笼中的羔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极淡，却像淬了毒的冰棱，刺得林野神魂生疼。
“外面？”大羿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阴冷几乎要凝成实质，“外面的事，很快就不用你操心了。”
他抬手拍了拍背后的长弓，陈旧的弓弦发出“嗡”的一声轻响，震得周围的金雾剧烈翻涌，那些漂浮的光点像是受惊的虫豸，疯狂地往远处逃窜：“你没做完的事……”
“自然该由我来做完。”
话音未落，大羿的身影突然开始变得透明。
兽皮的纹路像被水浸透般晕开，陈旧的弓弦化作一缕青烟，连那双燃着幽绿火焰的眼睛都在迅速淡化。他就那样站在林野面前，身体像投入沸水中的墨滴般迅速消融，最后只剩下那抹嘲弄的笑容，在空气中凝定了一瞬，才彻底隐没在金雾里。
“不——！”
一种极其恐惧的想法占据了林野的思想，令林野猛地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雾气，指缝间漏下的只有刺骨的寒意。
就在大羿消失的瞬间，整个心境剧烈地晃动起来。
平静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巨石，掀起数十丈高的巨浪，金色的湖水拍打着模糊的湖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浪涛里卷着无数碎裂的光点，在空中炸开成片的金雨。远处的梧桐林疯狂摇晃，叶片哗哗作响，像是在发出绝望的哀嚎，几片黯淡的叶子被狂风卷着，旋转着沉入翻涌的湖心。
紧接着，心湖的水面上突然浮现出画面。
是栈桥，墨绿色的光潮正疯狂冲击着齐乐布下的防护网，光网表面的符文被撞得忽明忽暗，像风中残烛。是齐乐紧握着《山海经》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上渗出大颗的冷汗，却依旧死死挡在前面。是陈雪，她怀里抱着的那个脸色通红、浑身滚烫的少年——那是他自己，胸口的令牌亮得刺眼，几乎要烧穿衣服。
画面在飞速切换，每一帧都透着迫在眉睫的危机。
江面上，建木主根的吸盘张合得越来越快，城市里的灵气被源源不断地吸进去，远处的高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玻璃幕墙蒙上厚重的灰翳，连街道上的路灯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光芒黯淡得如同将熄的萤火。金乌残魂的嘶吼与建木的低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网，朝着栈桥这边压下来。
林野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
大羿的意识……离开了他的心境。
那个似乎是被邪异力量浸染的意识，那个图谋夺舍他身体的意识，正在接管他的躯壳。
他要做什么？
林野猛地看向画面里那个昏迷的自己。
下一秒，画面中，陈雪怀里的少年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那颤动极轻微，却像道惊雷劈开了紧绷的局势。原本紧紧蹙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底下冰冷的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林野平日里的清澈明亮，瞳孔深处跳动着两簇幽绿的火焰，和方才心湖里的大羿一模一样，带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他轻轻抬起手，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不是林野惯用的手势，而是像握着什么无形的器物，缓缓往身后探去——那里本该空空如也，此刻却有淡金色的光流汇聚，顺着他的动作勾勒出一张长弓的轮廓。
画面外的林野在心境深处疯狂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缓缓站直。陈雪惊愕地松开手，齐乐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却被“林野”抬眼扫过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眼神里的阴冷与威压，根本不属于那个少年。
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力量正在苏醒。
那是射日神弓的力量，却比林野以往调用的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阴冷，带着焚山煮海的怒意和毁天灭地的决绝，顺着血脉奔涌，在四肢百骸里炸开。
心湖的画面里，那个“林野”的嘴角勾起一抹和大羿如出一辙的、嘲弄的笑容。
他要把剩下的金乌，全部射下来。
用这具他口中“废物”的身体，用林野的手。
林野被困在摇晃的心境里，眼睁睁看着画面里的自己抬手握住那柄凝聚成形的光弓，看着他侧身对着江面上空的金乌残魂，看着那道无形的弓弦被缓缓拉开，泛着幽绿的光矢在弓上凝聚，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意。
江风更烈了，卷着建木的腥气和金乌的火味，撞向那个刚刚苏醒的身影。
而林野，只能在这片崩塌的心境里，听着外面传来弓弦拉开的轻响——那声音清脆而冰冷，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沪市摇摇欲坠的上空。
“咻——”
幽绿色的光矢划破江风，像一道淬了毒的闪电，精准地扎进江面上空的金乌光团里。那光团猛地一颤，原本炽烈的金色火焰瞬间黯淡下去，外层的光晕像被戳破的灯笼般迅速收缩，露出里面蜷缩的残魂虚影。凄厉的嘶吼从光团深处炸开，带着金乌独有的灼热气浪，却在触及那道幽绿光矢时迅速消融，化作点点火星坠入墨绿色的江水中，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就在光团熄灭的刹那，“林野”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那震颤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他握着光弓的手臂猛地一松，弓弦“嗡”地弹回原位，发出刺耳的鸣响。更诡异的是，他的头颅竟不受控制地向后高高仰起，脖颈弯出一个近乎违背常理的弧度，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上下滚动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藏在他瞳孔深处的幽绿火焰剧烈地闪烁起来，像是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林野！”陈雪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两步。方才那瞬间的震颤太熟悉了——像极了林野每次强行调用日光之力后脱力的模样。她以为这被邪祟占据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忙伸手想去接，指尖刚要触碰到少年的衣角，却猛地顿住。
“林野”的头颅缓缓低了下来。
他的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脖颈转动时甚至发出“咔哒”的轻响。那双眼睛里的幽绿火焰虽然黯淡了几分，却依旧燃烧着，只是此刻的火焰里，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近乎暴躁的焦灼。
他再次抬起了手，重新握住那柄凝聚成形的光弓。淡金色的弓身因某种力量的冲突而微微颤抖，弓臂上甚至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他侧身对着剩下的金乌光团，手指再次勾住了弓弦。
这一次，他拉得很慢，很慢。
幽绿色的光矢再次在弓弦上凝聚，却比刚才黯淡了许多，箭身上的绿光忽明忽暗，像是在与某种力量较劲。江风卷着建木的腥气撞在他身上，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滑落，滴落在衣襟上。
指尖就那样勾在弓弦上，半天没有动静。
齐乐紧紧盯着他的侧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里正发生着可怕的拉锯——那股属于大羿的阴冷意识在咆哮，而林野原本温顺的日光之力，此刻却像被激怒的困兽，在经脉里疯狂冲撞，每一次冲撞都让那道幽绿光矢黯淡一分。
“他在……抵抗？”齐乐喃喃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陈雪也看出来了。“林野”握着弓的指节泛着青白，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紧绷，甚至微微颤抖。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撇，露出一种混杂着痛苦与倔强的表情——那是属于林野的表情，藏在阴冷的漠然之下，像雪地里挣扎的火苗。
江面上空，剩下的金乌光团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开始焦躁地盘旋起来。它们的嘶吼变得更加尖锐，带着警告的意味，金色的火焰灼烧着空气，将周围的绿雾都驱散了几分。
而“林野”的手指，依旧死死勾在弓弦上。
幽绿色的光矢在他指尖明明灭灭，弓身的裂纹越来越多，连带着他的身体都开始轻微摇晃。像是有两个灵魂在这具躯壳里角力，一个要射出致命的一箭，一个要死死按住那只拉弓的手。
日光之力与阴冷意识的冲撞越来越剧烈，少年的脸色忽明忽暗，时而泛起属于林野的潮红，时而又被大羿的苍白覆盖。他的瞳孔深处，幽绿与金黄疯狂交织，映得那双眼睛像块碎裂的琉璃，透着惊心动魄的诡异。
“快……射啊……”齐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一箭射出去，还是希望林野能彻底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江风呼啸，建木的低鸣从江底传来，像是催命的鼓点。
就在这时，“林野”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他勾着弓弦的手指骤然收紧，幽绿色的光矢瞬间暴涨，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直指最近的那团金乌火焰——
可就在光矢即将离弦的刹那，他的手腕却猛地一顿。
那顿住的动作极快，却像被无形的墙挡住，硬生生停在原地。幽绿色的光矢“嗤”地一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半截残箭在弓弦上徒劳地闪烁。
“林野”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竟往后踉跄了半步，若不是及时用弓撑住地面，几乎要直接摔倒。
他抬起头，看向江面上空的金乌光团，瞳孔深处的幽绿火焰里，第一次染上了清晰的……暴怒。
“废物！”一声低沉的咆哮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带着大羿独有的阴冷，却又夹杂着林野的声线，显得格外诡异，“这点事都做不好……”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弯腰时，一口暗红色的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栈桥的木板上，洇开一朵刺目的花。
那滴血里，一半是属于大羿的阴冷黑气，一半是属于林野的金色光点，在接触的瞬间相互湮灭，发出“滋滋”的轻响。
拉锯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