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总管府的秋海棠开得正艳,瓣尖却已泛起焦边,像被火燎过似的。徐圆朗捏着刘黑闼的密信在花厅里踱步,靴底碾碎了几片落瓣,猩红汁液渗进青砖缝里,恍若血丝。
徐圆朗本是隋末乱世中乘势而起的地方豪强,早年活跃于兖州鲁郡(今山东济宁一带)。隋炶大业末年,天下大乱,徐圆朗亦聚众起兵,割据于鲁郡周边地区,成为当地一股不可小觑的武装势力。其人性情狡黠,善于观望时变,先后依附于多方强大势力以求存图强。先是归附于瓦岗军的李密,李密败亡后,又转而投靠据守洛阳的王世充。
至武德四年(621年)五月,秦王李世民大军攻克洛阳,王世充覆灭,徐圆朗审时度势,当即率地请降。唐朝为稳定新平定的山东地区,对其采取安抚策略,承认其既有势力,授予其兖州总管之职,封爵鲁郡公,期望他能镇抚地方。
然而,徐圆朗的归顺并非真心实意,其麾下仍保有相当独立的兵力与影响力,暗中窥伺天下动向,尤其与河北窦建德旧部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静待下一个扭转时局的契机。
“李渊老儿给我这鲁郡公的印绶,”他突然对心腹轻笑,指尖弹了弹腰间银龟钮,“比当年王世充给的郑国公印还轻上三钱,你掂量过没有?”
幕僚凑近,手中书页间夹着漕运账册:“总管明鉴,此地可是孔子故里,最重礼器轻重...”
话没说完就被徐圆朗用密信卷筒敲了脑袋:“所以更该知道‘危邦不入’的道理,去备宴,长安的葛国公船快到任城码头了。”
窗棂外忽然飘进烤胡饼的焦香,混着府库新开箱的皮甲气味。徐圆朗抽动鼻尖,忽然扯过案上《山河舆地图》,朱笔在漳水与泗水间画了道弧线:“刘黑闼这厮倒会挑时候,专等河北秋粮入仓时起事。”
笔尖突然戳向洛阳旧宫位置,“你说王世充若晓得他旧部如今要给我牵马,会不会气得从坟地爬回来?”
心腹斟茶的手一颤,越窑盏磕出清脆声响:“总管三思,盛彦师可是擒过李密的...”
徐圆朗突然纵声大笑,震得梁间燕子扑棱棱乱飞:“正好!让他看看我是怎么擒长安国公的,记得在宴席上摆鼋羹,盛老头最爱这一口。”
盛彦师乃宋州虞城人,早在隋末天下纷乱之时便聚众于本土,以豪侠闻名乡里,后率部投奔李密领导的瓦岗军。李密败亡归唐后,盛彦师亦随之归附唐朝,因其胆略与智谋受李渊赏识。
其人生中最显赫之功绩发生于武德元年(618年)末,时李密叛唐东走,意图另起炉灶,盛彦师奉诏追击,他精准判断李密行军意图,于熊耳山南麓的险要之地设伏,以精兵截击,最终阵斩这位曾威震天下的瓦岗首领,为唐朝除去一心腹大患,由此功授勋爵,获封葛国公,官至武卫将军,深得李渊信任。
此后他屡次参与征讨,活跃于河南战场,至武德四年八月前,他已是一位以果敢善断、忠诚可靠而着称的唐朝宿将。
秋雨初歇的任城码头,漕船桅杆像一片枯芦苇荡。盛彦师踩着跳板下船时,青缎官靴陷进湿滑的泥滩,绣着瑞雀的紫袍下摆立刻溅上斑驳泥点。
\"葛国公小心!\"随从慌忙来扶,却被他用象牙笏板轻轻格开。这位曾设伏熊耳山斩杀李密的老将,目光正扫过码头石阶上新刷的朱漆,以及戍卒腰间来不及掩藏的链枷反光。
\"鲁郡公到——\"唱喏声破开雨雾。
徐圆朗竟亲自迎到河堤,玄色常服下露出未换的牛皮战靴。他执礼时掌心老茧刮过盛彦师手背:\"盛公肯来,兖州蓬荜生辉!当年您擒李密时,某还在王世充帐下啃干饼,如今总算得见真佛!\"
盛彦师任对方搀着自己上轿,忽然轻笑:\"徐总管可知?李密首级传至长安那日,陛下赐的荔枝里吃出条虫来。\"轿帘落下时他瞥见街道两侧门窗缝隙间闪动的刀光,声音仍温煦如春,\"可见再光鲜的果子,内里未必干净。\"
徐圆朗搀着盛彦师的手臂骤然一僵,不由自主地掐紧了老将的肘窝。那张堆满笑意的脸像是被冰水泼过般凝住,眼角肌肉抽搐两下,忽然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盛公说笑了!长安荔枝要走七百里驿路,生虫岂非寻常?\"他抬手替对方拂去轿帘沾的柳絮,袖口金线绣的蟠纹在阳光下刺眼,\"倒是兖州新到的闽贡荔枝,用冰船直运运河,您定要尝尝鲜——\"
话音未落,街边茶肆二楼的支窗突然\"哐当\"落下,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乱飞。徐圆朗笑声戛然而止,阴鸷目光扫过颤动窗棂,再转回时又浸满暖意:\"您瞧,连鸟儿都爱听盛公讲古。\"他顺势将盛彦师让入轿中,俯身时压低的嗓音带着寒意:\"不过兖州不比长安,虫子若敢蛀军粮,可是要扔进炼铁炉的。\"
轿帘垂落的刹那,他屈指轻叩轿辕三下,街面两侧顿时响起数十声竹梆回应,像极了更夫巡夜的梆子,却惊得树梢残雨簌簌而落。
接风宴摆在孔庙旁的望泗楼。徐圆朗亲自布菜,鼋羹的热气熏得他额角渗汗:\"盛公尝尝,这是泗水捉的老鼋,用《礼记·内则》的古法炖了整宿!\"
盛彦师舀起一勺凝脂般的胶质,忽然敲敲碗沿:\"总管可知前隋时,杨玄感在此地吃过同样羹汤,三个月后他兵败族灭。\"
满座箸停。徐圆朗举着的酒盏凝在半空,忽然仰天大笑:\"所以某最佩服盛公这等明白人!\"
说罢,他击掌令乐师奏《破阵乐》,琵琶声裂帛般刺破宴席虚饰的祥和。当唱到\"四海皇风被\"时,盛彦师忽然按住徐圆朗斟酒的手:\"音乐听心,总管奏的破阵乐...怎么尽是变徵之声?\"
八月廿六的暴雨夜,总管府宴厅十六盏树形灯突然熄灭。徐圆朗掷碎的青瓷盏还在砖地旋转,伏兵甲胄碰撞声已从屏风后潮涌而出。盛彦师慢条斯理咽下最后口鼋羹,任叛将用麻绳勒进他二品官袍的织金云纹:\"徐公这出《鸿门宴》,倒是比西楚霸王还急三分。\"
\"委屈盛公暂充某的钓饵了。\"徐圆朗踩着满地狼藉掀开《山河舆地图》,朱笔狠狠划向虞城,\"令弟盛彦卿守的城池,够换三万石军粮!\"
窗外惊雷炸响,映得盛彦师唇角笑意冷如冰刃:\"好教总管知晓,盛家男儿的骨头,历来比粮价硬些。\"
雨声淹没街巷奔走的马蹄声时,被反绑双手的老将忽然哼起兖州民谣,调子正是白日宴席上那支变调的《破阵乐》。
地牢里蒸腾着霉米与铁锈混杂的浊气,徐圆朗却命人抬来整箱冰镇荔枝。他亲手剥开一颗莹白玉润的果肉,递到盛彦师镣铐旁的陶碗中:\"盛公可知?为运这闽贡鲜荔,某特意征调了三艘冰船,比长安驿马快上十倍。\"荔枝汁液滴在囚犯褴褛的衣襟,洇出紫红痕迹。
盛彦师腕间铁链轻响,枯指拈起荔枝对着气窗微光端详:\"总管好阔气。可惜当年杨广沿运河送荔枝,劳民伤财的结果...\"他突然捏碎果肉,甜腻汁水溅上徐圆朗绣金蟒纹的袍角,\"是连荔枝核都被人挖出来当叛军信符。\"
徐圆朗笑容僵在脸上,忽然拂袖扫落整箱荔枝。冰珠与鲜果滚落草堆,被守卫慌忙颗颗捡起。\"休要逞口舌之快!\"他靴底碾碎一颗荔枝核,抽出绢帛铺在刑架上,\"令弟镇守的虞城,昨日已被刘黑闼大军围了三重。盛公只需修书劝降,某即刻派精兵护送盛家老小南下避祸。\"
见对方闭目不语,他忽然俯身压低声音:\"您可知刘黑闼如何处置唐将?相州守将被剥皮填草悬在城头!虞城弹丸之地...\"
话未说完,盛彦师突然睁眼:\"取笔来。\"
徐圆朗得意地递过狼毫笔,却见老将以镣铐抵纸,墨迹如刀劈斧凿:
\"吾奉使无状,为贼所擒,为臣不忠,唯有一死以报国恩。汝宜勉力奉母,勿以吾为念也。\"
\"好!好个忠臣!\"徐圆朗看罢这不亢不卑的文字,气得额角青筋暴跳,盛彦师反而轻笑出声,沾墨的镣铐在绢帛上敲出节拍,竟是《破阵乐》的调子。
刀尖倏地停在老将喉前三寸。徐圆朗盯着颤动的刀锋,忽然反手收刀入鞘,爆发般的大笑震得牢顶落灰:\"盛公真壮士也!某若杀你,倒成全了你的青史美名。\"他踢开满地荔枝残骸,语气忽转阴冷,\"不过虞城破时,某会让人把令弟的首级腌在荔枝罐里送来,让盛公尝尝真正的忠烈之味!\"
这时,徐圆朗的心腹举着火把冲进来,靴底沾着新鲜的血泥:\"总管!刘大将军派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元帅印绶!\"突然照亮的火光,惊起几只啃食荔枝残骸的鼠辈。
\"大行台元帅?\"徐圆朗接过印绶,突然放声大笑,\"刘黑闼这厮倒会做人情!\"他踹开牢门时忽然回头,将印绶举向盛彦师,\"盛公瞧瞧,这玩意够不够换你虞城三日的粮草?\"
老将军任由铜印在眼前晃荡,忽轻笑:\"当年王世充给的郑国公章,比这个重七两。\"窗外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兖州城楼竟同时升起十面不同制式的叛旗。
快马的信使在长街往来奔突,马蹄踏碎满街荔枝残骸:
\"报——郓州豪强斩刺史响应!\"
\"曹州盐枭烧了漕船归顺!\"
\"伊洛诸寨连夜换了窦字旗!\"
徐圆朗站在城楼箭垛前,任秋风吹散他未系的长发。地图上代表叛军的朱砂痕正以兖州为心脏向八方炸裂,八州烽火倒映在他瞳仁里,烧出滔天血海。\"盛公听见了吗?\"他对着地牢方向喃喃,\"这才是乱世该有的声响!\"
长安两仪殿的冰鉴突然迸裂,荔枝随冰水滚落金砖。李渊盯着八百里加急战报,指尖掐碎了琉璃盏:\"好个徐圆朗!好个忠烈之乡!\"
房玄龄默默拾起沾血的绢帛,那是盛彦师绝命书的抄本,墨迹被荔枝汁晕开\"报国恩\"三字。
暮色吞噬兖州城时,盛彦师正借着烽火微光磨锐镣铐边缘。窗外飘来叛军的欢呼与妇孺哭嚎,他忽然哼起故里的小调,音律却渐渐汇成《秦风·无衣》的节拍。
与此同时,徐圆朗正在孔庙前主持祭天,叛将们用沾血的刀尖挑起祭祀的黍稷,香炉里焚烧的竟是唐廷颁发的告身文书。
\"禀元帅,杞州送来降表!\"
\"戴州豪强献粮三万石!\"
徐圆朗将祭酒泼向《山河舆地图》,看着酒液沿运河线蜿蜒漫漶:\"告诉刘黑闼,他的元帅印,某收下了!\"
地牢深处,盛彦师磨尖的镣铐在砖墙刻下第八道痕。窗外烽火映天,恍若白昼。
徐圆朗于任城悍然竖起反旗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其波澜迅速向北席卷至洺州。刘黑闼闻讯,抚掌大笑,当即以大汉政权皇帝之名,颁下敕令,远程遥授徐圆朗为大行台元帅,将此番叛乱正式纳入其“兴复夏统”的宏大叙事之中。
这道任命如同一支精准射出的响箭,瞬间穿透了黄河下游的沉闷天空。刹那间,兖、郓、陈、杞、伊、洛、曹、戴八州之地应声而动,蛰伏已久的豪强渠帅、心怀怨愤的窦王旧部、以及无数观望风色的地方势力,如同暗夜中嗅到血腥的群狼,纷纷撕裂伪装,举兵响应。
长安城太极殿内摆放的地图之上,代表叛乱与动荡的猩红之色,自河北洺水猛然向南泼洒,迅速吞噬了整个河南东部,与徐圆朗所在的兖州连成一片汹涌的血海,预示着初唐的天下,再次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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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大唐凌烟志》,半卷江山血泪史。明日首更,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