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白氏上周府登门问责,未料周家竟先上了门。
正厅之内,白氏与詹氏早已端坐相候。念及周家此番登门,必是为赔罪而来,二人神色间皆带几分淡然。待见周夫人年氏携周润堂跨入厅门,只敷衍的动了动身子便安然的坐定不语,只端坐着等年氏开口给个说法。
谁料年氏刚在对面梨花木椅上坐定,未及丫鬟奉上茶水,便已沉下脸,对着詹氏扬声说道:“亲家夫人莫不是在家中太过纵容,竟连令嫒的规矩都教歪了?新妇入府当守本分,哪有刚过了门,就敢擅自遣散夫君身边妾室姨娘的道理!”
“前几日我随堂儿祖母回扬州祭祖,不过月余光景,今日归府一瞧,堂儿身边伺候的人竟走得干干净净!这里头更有堂儿祖母亲手挑选赐下的人 —— 那是长辈的一片心意,她也敢动?这般善妒成性,眼里没有长辈,更无家规纲常,往后如何主持周家内宅!”
说罢,年氏眼神锐利,扫过白氏与詹氏二人,语气里满是不满与质问,半分赔罪的姿态也无。
周润堂立在母亲身侧,始终垂着眼帘,似是默认了年氏的话,自始至终缄口不言。这般沉默,倒让厅内本就紧绷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凝重。
詹氏闻言一噎,面上掠过几分难堪,转瞬却忆及周润堂所做的荒唐事,嘴角不由勾起一抹讥诮:“我苏家纵是教女无方,也不及你周家‘教儿有术’—— 将我苏家好好一位嫡女哄骗至周家,竟许给这般荤素不忌、耽于男风之人,如今你倒有脸踏足苏府,来向我问罪?”
周润堂听得这话,忙趋步上前,躬身作揖辩解:“岳母大人息怒!此事定是中间有了误会。小婿素来偏爱丝竹戏曲,不过是多往戏馆走了几遭,怎料竟让夫人生出这般曲解。那些戏子惯会逢场作戏,许是言语间有些轻佻,让夫人瞧见生出了误会。小婿与他们之间向来清白,绝无半分逾矩之举!”
“清白?” 白氏在旁听得不耐,一声冷哼打断他的话,语气里满是讥讽,“你当我苏家在京中是睁眼瞎,连这点内情都打探不出?你常去的那凤青阁,哪里是什么正经戏馆,分明是个藏污纳垢的男风馆!里头那些所谓的‘唱戏听曲’,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你们周家骗我苏家女儿入了火坑,如今倒好意思上门问责?便是我家霜儿遣散了老夫人赏的人,又能如何?那些府里的姨娘妾室,依我看,怕也是你们用来遮掩丑事的物件!也不知是哪个姨娘妾室如此要紧,都要劳动周夫人亲自跑一趟苏府来质问,真是好大的排场!”
年氏听得白氏揭短、詹氏讥讽,端坐在椅上的身子微微一挺,沉声道:“老夫人此言,恕我不敢苟同。早年凤青阁戏班曾蒙先帝御赐匾额,京中王公贵胄常往此地听曲,怎到了老夫人口中,竟成了藏污纳垢的‘男风馆’?堂儿兄弟几人自小在府中受规矩熏陶,便是偏爱戏曲,也只与伶人论及唱腔身段,何曾有过半分逾矩之举?”
她目光扫过厅中,语气添了几分锐色:“苏家若能拿出堂儿‘荤素不忌’的实证,我年氏今日便在此处,亲手掌他的嘴,打到他皮开肉绽以正家风;若拿不出,便是造谣污蔑!传出去,旁人只当苏家为遮掩女儿善妒之过,竟不惜编排亲家公子的闲话。”
话锋陡然一转,年氏的目光直刺向詹氏:“我今日踏足苏府,并非来听这些无稽之谈。润堂房里那两位姨娘,原是伺候他祖母多年的丫头,性格温顺,妥贴懂事,这才赐给润堂为妾。可苏傲霜倒好,一声不吭便将人遣散,连句知会都不曾给我周家!这是把我周家的家规当摆设,还是把老夫人的赏赐当草芥?”
说着,年氏抬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似在压下心头火气,语气却更显强势:“我周家娶妻纳媳,原是盼着儿媳能掌家宅、理内务,敬奉长辈、和睦亲族,而非纵容她这般恃宠骄纵、擅作主张,轻动府中人事!”
詹氏越听脸色越发阴沉,正要开口辩驳,周夫人年氏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脆响,目光沉沉扫过詹氏与白氏,话锋陡然添了几分施压的意味:“若不然,这桩婚事,我周家倒也不必稀罕维系!亏得近日我家老爷为着苏大人的前程,四处奔走斡旋,费心为他谋求好去处,未曾想苏大人的女儿竟如此不知好歹,寒了我周家的一片心意!我周家纵是顾念姻亲,也不必一再忍让!索性请族老、邀媒人,当众评评,这‘教子无方’的,到底是谁!”
詹氏先前还含在嘴角的讥讽,听得年氏提及苏南风的前程,如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头,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双手不自觉攥紧了绢帕,指腹摩挲着绣纹 —— 苏南风是苏家的顶梁柱,眼下他在礼部处处受限,想凭自身之力回到高位显然不行。眼下还得靠周总兵从中斡旋才有转机,若真因女儿的事闹僵了关系,断了他的仕途,苏家这满门富贵便如同断了根基,她如何能承受?
这般思忖着,她面上的锐利尽数敛去,只剩几分不易察觉的局促,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白氏那张铁青的脸,在听到年氏的话后也悄然松缓了几分,只是紧绷的下颌线仍透着倔强。她心中明镜似的 —— 苏家确实盼着苏南风能调离礼部郎中这清水闲职,只此事若被年氏瞧出急切,定会被死死拿捏,往后在姻亲往来中更难抬头。
是以她强压下心头焦灼,端出长辈的沉稳气度,迎上年氏的目光,语声虽淡,却藏着几分隐忍:“一事归一事。周夫人既言是为润堂房里的姨娘而来,便该只论此事曲直,何必牵扯到南风的仕途?苏家女儿纵有不妥,也该就事论事;至于周大人为南风奔走之事,这份情分苏家自当铭记,却断不能以此相胁,叫苏家女儿平白受了委屈。”
年氏见白氏这般嘴硬,心中先掠过一丝冷笑,继而缓缓抬手,将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拢至耳后,举手投足间尽是当家主母的从容,又带着几分无形的威慑。
她目光如炬,直直锁住白氏,语气中添了几分毫不掩饰的锐利:“老夫人既说‘一事归一事’,可这世间诸事,哪能分得那么干干净净的?我周家为苏大人奔走,原是念着姻亲的情分,可若苏家连自家女儿的教养都管束不住,连我周家的规矩都视作无物,这份情分又该如何维系下去?”
她稍作停顿,指尖轻轻叩击着茶盏,那清脆的声响,每一下都似敲在在场众人的心尖上:“再说润堂房里的姨娘 —— 那是府中老人家亲赐之人,背后代表的正是我周家的体面。苏傲霜一声不吭便将人遣散,这是不将周家长辈放在眼里,更是公然打我周家的脸面!如今苏老夫人倒说要‘就事论事’,敢问此事的‘曲直’究竟在何处?是苏家女儿擅动府中人事无错,还是我周家为维护体面问责有错?”
年氏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更显强势,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至于‘要挟’二字,老夫人未免说得过重了。我不过是据实而言 —— 苏大人的前程与我周家的情分,本就密不可分。若苏家执意护短,不肯认下这过错,那往后我周家也不必再费心费力为苏大人的前程操劳。届时苏大人仕途受阻,可怪不得我周家未曾出力。”
白氏听得年氏这番步步紧逼的话,端坐在椅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挺直。她抬手端起茶盏,指尖在微凉的瓷壁上轻轻摩挲,似在斟酌措辞,待放下茶盏时,语气已恢复了几分镇定:“周夫人这话,倒像是我苏家做了十恶不赦之事一般。姻亲情分贵重,苏家自然珍惜,可‘珍惜’二字,从不是靠一方拿捏另一方得来的。”
她迎上年氏锐利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傲霜遣散姨娘,此事是她年轻气盛,行事欠妥,苏家自会教她反省。可周夫人一口一个‘打周家的脸’,一口一个‘南风仕途’,倒像是拿这些做了筹码。若真论‘体面’,周家这般拿姻亲前程说事,传出去难道就体面了?”
话锋稍缓,白氏语气间已带几分容让之意:“若论过错,苏家并非拒不承认。待我见了傲霜,必令她好生自省。只是‘接回姨娘’一事,尚需与她商议 —— 毕竟那是她房中人,总得让她心服,往后方能和睦共处。不然强扭着接回,反倒添了更多嫌隙,此非周夫人所愿见吧?”
语罢,她垂眸敛目,掩去眸中复杂神色,只淡淡道:“南风前程,自有他躬身奔波。周大人肯出力相助,苏家众人自当感激涕零。然这份情分,不该成了彼此要挟的由头。周夫人若真心为两家好,不若先缓一缓,容我们与傲霜说通理顺,再给周家一个答复。总好过此刻剑拔弩张,伤了两家和气。”
年氏闻白氏此言,眼底锐利悄然敛去几分 —— 她本就非真要逼得两家撕破颜面,更不愿儿子与苏傲霜走到和离地步。毕竟这桩婚事牵扯两家体面,更关乎周润堂往后声名。她今日这般,原是要先发制人,让苏傲霜往后即便知晓儿子行事不妥,也不敢轻易撒泼吵闹。
当下便顺了白氏给的台阶,缓缓舒了口气,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强硬,却仍存当家主母的持重:“老夫人这话倒是在理。我今日前来,原也非要与苏家置气,不过是为着府中规矩、老夫人的颜面,才来讨个说法。”
目光扫过厅中,见詹氏神色稍缓,白氏亦全然不似方才倨傲之态,便续道:“傲霜年轻,行事难免有欠周全。苏家肯教她自省,便是明事理的做法。至于‘接回姨娘’一事,老夫人既说要与她商议,我便给苏家几分颜面,容你们几日时日 —— 但也只限三日。三日后我要见结果:要么她亲自接姨娘回府,要么亲自回周府,当着堂儿祖母的面认下过错,此事便揭过不提。”
说到此处,她话锋微软,添了句留有余地的话:“至于苏大人的前程,我家老爷也是真心相帮,并非要拿这个做筹码。前几日老爷来信说,两淮都转运盐使一职暂时空缺,现由地方总督监管。然闻皇上之意,恐地方总督权势过盛,与当地盐商沆瀣一气,这才想着寻合适人选任职。他自是想推荐苏大人的 —— 咱们两家是姻亲,我自盼着苏大人官职越高越好。姻亲之间,自当彼此扶持、相互照拂,方是正理。”
说罢,年氏起身理了理衣襟:“今日便先到这里,三日之后,我等着苏家的答复。”随后不再多言。既未再步步紧逼,亦未失了周家体面,恰将 “适可而止” 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周润堂忙拱手作揖,态度恭谨:“祖母、岳母,小婿告退。” 言毕,便紧随年氏身后,快步离了苏府正厅。
待周家母子去远,詹氏方端起茶盏,一气灌下盏中冷茶,语气带着几分不平:“母亲,便这般忍让周家吗?周润堂明明是断袖之癖,可周夫人偏不肯认。霜儿难道就只能认命,受下这等窝囊气?”
白氏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眸色沉静:“周润堂好男风一事,终究只是霜儿所言,是否属实,尚需细究。眼下南风的前程,才是最要紧的。”
她稍顿,又道:“再者,高门大户之中,男子那些私隐之事,本就寻常。霜儿年轻,沉不住气也能理解,你万不可跟着她胡闹。周总兵镇守苏州一带,手握兵权,在皇上跟前亦是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些年大小战役,他也参加了不少,积累的军功更是实打实的。南风若真能从礼部调走,去往两淮任都转运盐使,于他往后仕途而言,便是一步好棋 —— 周家既有这门路,咱们此刻若与他们闹僵,反倒误了南风的前程。”
詹氏听罢,仍是满脸愤愤不平之态,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母亲!那年氏分明是拿老爷的前程来拿捏咱们,逼着霜儿认错!这事本就是周润堂的过错,到最后反倒要霜儿低头认不是,天下哪有这般颠倒的道理!”
白氏指尖捻着腕间佛珠,颗颗圆润的珠子在掌心轻轻滚动,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何为道理?这世间,向来是位高权重者,说的便是道理。你便是不为南风着想,也该为向真、向筠两个孩子思量思量吧?眼看着他们日渐年长,却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这般下去如何了得?”
她抬眸看向詹氏,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向真今年已十六了,早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可南风若总在礼部任个郎中,不过五品小官,官职低微,哪家的嫡女肯屈尊嫁过来?到时候耽误了孩子的终身,难道你心里就好受?”
詹氏被白氏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方才攥着帕子的手缓缓松开,指尖却仍带着几分僵硬。她垂眸看着裙摆上绣的缠枝莲纹,语气里的愤愤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一丝不甘:“可…… 可霜儿也是咱们苏家的嫡女,总不能让她在周家受这般委屈。若是往后周润堂仍不知收敛,她在夫家的日子该怎么过?”
白氏闻言,指尖的佛珠顿了顿,眸色添了几分复杂,却依旧沉声道:“委屈自然是有的,可哪家高门媳妇的日子是顺遂无忧的?霜儿是苏家嫡女,自当懂‘顾全大局’四个字。眼下先稳住周家,等南风得了两淮盐使的差事,苏家声势上去了,往后霜儿在周家说话,腰杆也能硬气几分 —— 到那时,便是周润堂,也得敬她几分。”
说罢,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稍缓:“你也别再揪着这事不放了,待会儿去后院瞧瞧霜儿,莫让她再钻牛角尖。哪个男子房中不是姬妾成群,她身为正妻,正当要有容人的雅量,眼下让她想办法笼络住周润堂才好,此时可不是置气的时候。”
詹氏听着白氏的话,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她低沉着声音道:“儿媳晓得了,这就去瞧霜儿。”
晚香阁内,苏傲霜正同丫鬟芷晴玩着骰子,骨牌在青瓷碗中碰撞出清脆声响。忽闻廊下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望去。
苏傲霜见是母亲詹氏,眼中瞬间亮起光,忙丢开色子起身迎了上去,语气里满是急切:“母亲,如何说?那周润堂可是前来赔罪的?他…… 他可是同意和离了?”
詹氏望着女儿眼中满溢的期待,那副未经世事的天真烂漫模样,竟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口,泛起细密的疼。
她上前拉住苏傲霜的手,引着她在榻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将声音放得极柔极缓:“霜儿,那周润堂,并未承认与戏子的断袖之癖,此番也并非来赔罪的。倒是你婆母,方才找上门来,说是要问责你私自遣散他房中妾室一事……”
话未说完,便见苏傲霜眼中的光骤然黯淡下去,仿佛燃着的烛火被一阵冷风扑灭。詹氏心中一紧,又握紧了她的手,缓声道:“你祖母那边也有了话,说眼下一切需以你父亲的前途为重。你且先忍一忍,把那两位姨娘接回府中,再去老夫人跟前认个错,就说此前不该私自遣散妾室,是你行事欠妥。如此,此事大抵便可揭过不提了。”
“凭什么?” 苏傲霜猛地抽回手,指尖紧紧攥着裙角,锦缎料子被捏得发皱,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委屈,“明明是周润堂好男风,是他先对不起我!为何要我低头认错?还要我亲自去接他的姨娘回来?母亲,您怎能答应这般荒唐的事!”
詹氏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心头顿时一阵酸涩。可她也只能耐着性子,软声劝道:“霜儿,你祖母也是为了你父亲。你公爹近日有意举荐你父亲任两淮都转运盐使,这是多大的机缘,可遇不可求。若此时与周家闹僵,你父亲的仕途怕是要受大影响,到时候,连带着你弟弟向真向筠的亲事、前程,都要跟着受累。”
“可我的日子,就不算日子了吗?” 苏傲霜的声音发颤,泪水越涌越凶,“在周家的这些日子,我日日受冷眼。周润堂除了成亲头一个月常来正房,往后待我极为疏淡。周家下人也都是些看人下菜的货色,如今竟还要我低头认错,还要我去笼络他、讨好他,我苏傲霜,在他们眼中就这么下贱吗?”
詹氏见女儿仍在执拗,方才的温柔顿时散去,眸光骤然一厉,语气也添了几分狠绝:“你当为娘愿意让你受这份委屈?可谁让你公爹身居高位,手握兵权!若此刻换做你父亲有这般权势,你看那年氏,敢不敢这般放肆上门问责?”
她顿了顿,目光阴冷盯着窗外:“这世道本就是如此,弱肉强食,谁强谁有理!霜儿,你年纪尚轻,千万莫要沉迷于男女情爱之中,那些情情爱爱最是无用,到了关键时刻,护不住你半分。你如今所倚仗的,无非是娘家的权势,还有夫家的帮扶,若这两样都没了,你在这深宅里,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苏傲霜听着母亲字字冰冷的话语,只觉心口像是被重物狠狠压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她眼底燃起一簇不甘的火苗,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几分倔强:“可权势再大,也不能欺人太甚。女儿不要什么倚仗,也不贪慕周家的权势,只求一份真心待我的夫君,求一段安稳不被轻贱的日子,这也错了吗?”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目光直直望着詹氏:“母亲说情爱无用,可若连这点念想都没了,女儿在周家那座冷宅里,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难不成要女儿日日看着夫君与戏子厮混,还要笑着迎他的姨娘回府,对着苛待我的婆母低眉顺眼,才算守住了娘家的体面、顾全了父亲的前程?”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绝望:“这般活着,倒不如当初不嫁……”
詹氏听得女儿这话,心头火气陡然窜起,方才强压的郁气尽数炸开,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字句间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凌厉:“你要真心?这深宅大院的墙,砌得比山还厚,哪处藏得住真心!你公爹的真心,是握在掌心的兵权;你祖母与你父亲的真心,是踩在脚下的仕途;便是为娘的真心,也得裹在‘家族’二字里!你夫君即便没有断袖之癖,对你的那点‘真心’,也不过是正房夫人该得的体面,你还真当能求来一心一意、白首不离?”
“从前陆逸对陈维芳,那般掏心掏肺,羡煞京中一众女子,后来不也对谢映柔百依百顺?当初陆逸的身份地位,可比这周润堂高贵得多,可那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与陈维芳和离,与谢映柔反目成仇。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风一吹就散了。这世上所有可变的,都是虚的;唯有攥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
见苏傲霜脸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发颤,詹氏却没半分软语,反而字字咬得更重:“你若真敢毁了这门亲、断了你父亲的前程,苏家便再没有你这个女儿!到那时,你没了娘家的依仗,没了夫家的庇护,一个被休弃的女子,要么被送进家庙,伴着青灯古佛凄凉度日;要么流落街头,任人欺凌践踏,连条狗都不如!”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些,却依旧冷得像冰:“你就别再做白日梦了!体面不是别人拱手送来的,是你忍着委屈、护着家族,拿着尊严一寸一寸挣来的!你若连这点苦都受不住,将来在周家的宅院里,只会死得更惨!”
詹氏这番话,字字如冰锥,狠狠扎进苏傲霜的心底。她僵着身子,抖的更加厉害,待詹氏的话音落定,苏傲霜再也忍不住,身子一软,便一头扑在了身后的拔步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詹氏站在一旁,看着女儿这般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背过身去,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满室的呜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