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顾月是旦,她是生,顾月不能教她太多,但他从业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有真本事,他敢将她收下,自然有能教给她的东西。
阿霜争取把顾月哄开心了,把他的本事全部学到手。
等她回了小院,衣柜也送到房间门口了,她刚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好,程宁就站了起来,“我帮你抬吧。”
阿霜点点头,一人一边,将衣柜抬进了房里。
天色还早,阿霜便去附近逛了一圈,剧院附近除了几排住宅楼,还有一个农业局,二食堂隶属于农业局。
艺术团虽只是前几年胡乱推出来的,但也是县里的单位,也能跟着享享福。
阿霜好奇地走进二食堂,这里与她们剧院的衰败景象简直是天差地别,地板亮得能反光,玻璃擦得纤尘不染,各色菜肴琳琅满目,光是阿霜不知道名字的就有八九种。
食堂里已有了一些人在排队,打菜的服务员站在大玻璃柜后,拿着菜勺,颇有些神气。
在国营食堂里,即使只是服务员,也是有编制的,再加上能把没卖完的菜带回家,简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好工作。
而她们戏班,有正经编制的只有顾月一个人,其它人只是挂名。
虽然价格稍贵,但阿霜还是上前排队,点了一个红烧肉,一个肘子,一碟青菜,一碗肉丝面。
她以前隔一日练几个小时的剑,饿得很快,等以后成了武生,每天都要累一累,想必吃得更多。
等阿霜吃了饭,散了几圈消了食,打着手电筒回到小院时,屋里黑乎乎的,灯是灭的。
程宁恐怕不在。
阿霜正打算站在门外等她回来,忽然瞥见窗户半开着,而窗台上闪过一抹亮光,阿霜一伸手,摸到一把崭新的钥匙,钥匙用草绳穿着,上面沾着擦不掉的油墨。
这是程宁给她的钥匙吗?
阿霜将钥匙对着锁孔插进去,咔哒一声,门开了。
阿霜开了门进去,打开灯,发现程宁裹着被子对着墙已经睡下了,阿霜忙熄了灯。
等洗漱完了,她轻手轻脚地躺下,这才发觉床并不大,她只能直挺挺地躺着,不能翻身,一动就会碰到旁边的人。
在四方村,她的床是祖母亲手打的,足有一米八宽,够她在上面打两个滚。
阿霜一下也没有动,维持着平躺的姿势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太过劳累,她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一早,阿霜在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
程宁已经不在了,想必去剧院操练了吧,等吃过饭,阿霜提着东西,依着梁婶昨日告诉她的,找到剧院东边的一间小房里。
顾月白天不唱戏时就待在这里。
阿霜到时,顾月已方方正正坐在椅子上了,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壶茶。
阿霜行了礼,奉上六礼,顾月“咦”了一声,收下了。
阿霜沏了一杯茶,跪下奉到顾月面前,“师傅请喝茶。”
顾月慢条斯理地喝了茶,见她面上满是恭敬,这才将她一把扶起来,“好徒儿,你以后,就跟着我学吧。”
“你有天资,只要日日尽心,未必不能成角儿。”
他还不是角儿,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从隔壁省来到这个县前,他是京城戏班里的人,京城藏龙卧虎,光是戏班里就不知有多少,而每一个戏班里,光是上台的备选就有成排。
他七岁开始学戏,学到如今,已有二十年,他在京城也小有名气,有不少戏迷,但始终是个二流,无法突破。
他记得师傅曾对他说,“你有形,而无神。无论谁是你的搭档,你演的都是一个样,你没找到那个眼,演再多也是无益。”
顾月不解,他自觉演得完美无缺,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
师傅说,“正是这个完美害了你。”
“观众能把眼睛放到你的身上,你却不能把眼睛放到自己身上,也不能只把眼睛放到自己身上。”
“你要忘掉你自己。”
“或者,你只演独角戏。”
顾月仍旧不解,他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苛,为了保持仪态,他曾赤着脚站在雪地里,也曾吊着嗓子从凌晨到半夜,像熬鹰一样熬自己,可以说他大半生的泪都在这个唱戏上了。
为什么还不够?
后来,京中发生了一场浩劫,大半的戏班迁出了京,他不愿再待在原来的戏班,便投去了别的地方,辗转数次,他来到秦川县,在这里安定了下来。
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戏被禁了,他只能唱些小戏,没有合适的搭档,也没有盛大的排场,他演得不尽兴,渐渐地不愿意上场。
而他的观众们,并不像过去那些人一样纵容他,愿意花千金捧着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他。
他的戏是这戏班里演得最好的,却连两倍的热情都得不到。
他知道,没有人喝彩的他,演得没有从前好了,兼之他已二十七岁,已过了最好的年纪,即将三十。
他绝望地想,师傅,这下我连形都没了。
他几乎快要死去,下乡巡演时,他只愿意演《杜鹃》,杜鹃是个悲伤的故事,几乎要被踢出样板戏的行列。
每次倒在地上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就是那泣血的杜鹃,他缓缓往前爬,往观众席爬,向人们、向这世间发出最后一声绝望而热切的悲鸣。
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当阿霜跪在他面前,向他投来崇拜、仰慕的目光,述说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愿景时,他恍惚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看得出,这个孩子,比他更加出色,她像那个已经成角的、被他深深愱殬着的师姐,她们的身上有相同的特质。
这个孩子是这样生机勃勃,他知道,她能拯救这个戏班,作为奖励,他也能趴在她身上汲取一些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