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言讲得甚好,生动有趣,可见才情,朕甚为满意。”朱慈烺赞许道。
“谢陛下称赞,臣惶恐。”
“呵呵,汉武帝此人,一生倒也波折,奇闻趣事不少,前事颇多可赞之处,后事又颇多可批之举,晚年也是走上了许多帝王的老路啊。。。”朱慈烺有感而发。
少许,见无人附和,朱慈烺尴尬一笑道:“你们啊,讲史就要论史,一个个都忌讳不言,还有什么好讲的?这又不是本朝之事,有何忌讳?”
“陛下所言极是,汉武帝前半生致力于开疆拓土,晚年执着于朝廷杂事,世事纷扰,难得真相,不免许多决策失衡,当为后世戒之。”吴牲闻言,当即起身回应评价。
“是啊,吴相所言甚是,朕当为之戒,但晚年之事,谁又说的清呢,朕以为,不管何时,都要有谏臣斧正,才能让朕不行将踏错啊。”
“陛下仁义,开朝至今,未有因言获罪者,实乃明君楷模,圣君典范,陛下持之以恒,必然不会重蹈历史之覆辙。”侯恂也是起身赞道。
“呵呵,朕会记着的。”朱慈烺点点头,然后对旁边的朱之瑜道:“朱卿继续吧。”
“臣遵旨。”朱之瑜上前,准备开讲。
朱之瑜面容方正,眼神沉稳,他同样行礼后开口:“臣朱之瑜,遵旨讲汉史。这第一则,乃大将军霍去病,《封狼居胥》之典故。”
“武帝自登基始,饱受匈奴威胁,隐忍不发,积天下。。。”
朱之瑜欲扬先抑,讲述了汉武帝登基前期,隐忍不发,积攒国力,待兵强马壮,国力稳固,这才开始打击匈奴,先后由卫青、霍去病等北伐匈奴,马踏漠北,封狼居胥。
众人也都是面带笑容,静静听闻,虽然不如张煌言生动有趣,加入了大量的白话和市井之言,但朱之瑜依然讲的生动。
不过,到了第二则,渐渐就不对了,似是脱离了讲本本,开始了自由发挥。
“武帝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然其晚年,亦不免为外戚所扰。卫皇后子夫,出身微贱,然一门显赫,其弟卫青、外甥霍去病,皆立不世之功,封侯拜将,权倾朝野。椒房之宠,遂成尾大不掉之势。”
暖阁内的轻松气氛逐渐凝固。
阁臣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吴牲眉头紧锁,樊一蘅眼神微凝,侯恂更是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御座。
旁听的院士们也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听出了朱之瑜话中的弦外之音,似有隐射朱慈烺联姻勋贵的事情?
就在数日前,皇帝朱慈烺刚刚下旨,迎定国公、英国公、临淮侯、新乐侯四家勋贵府邸的嫡系适龄女眷入宫,充实后宫。
名义上是朱慈烺早些年和几女在登基前就暗生情愫,两情相悦。
实则朝野皆知,这是为进一步稳固与勋贵集团的联姻之举。
朱之瑜此刻讲“卫子夫家族”,讲“外戚权重”、“尾大不掉”,其意昭然若揭,是为隐射勋贵家族再成外戚,忧患实多。
然而,朱之瑜仿佛没有感受到周遭空气的骤然冰冷,继续沉声道:“卫氏一门,功高震主,卫青虽谨慎,然其势已成。”
“至霍去病早夭,霍光秉政,虽于汉室有功,然其废立天子,权柄几凌驾于帝室之上,岂非外戚擅权之祸乎?此皆因椒房之亲,恩宠过甚,使其盘根错节于朝堂,根基深植于禁军,终致隐患。”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御座,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史鉴在前,后世帝王,当慎之又慎。恩宠勋贵,固是维系之道,然需有度,需有制衡。”
“若使勋戚子弟,仅因椒房之亲,便得掌枢要、握兵符,恐非社稷之福。前明之季,勋贵坐食空饷,临阵不前者,亦非鲜见。陛下圣明烛照,锐意革新,更当以此为戒,防微杜渐!”
此时,朱慈烺面前御案,侍书的编修宋之绳、高尔俨已经听的大汗淋漓,额头汗珠不断滚落,翻书的手都开始哆嗦了。
两人心中暗骂朱之瑜该死,这好不容易的一次侍书的机会,看来不仅不能给陛下留下好印象,估计这次日讲的翰林都要遭殃了。。。
“够了!”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响起。
却并非来自朱慈烺,而是内阁次辅吴牲。
他此刻已经是脸色铁青,指着朱之瑜呵斥道:“朱编修,你好大的胆子,日讲乃为陛下进学启睿,讲史明理,非是让你在此妄议朝政,影射君父,内阁审定的讲本何在?为何擅改讲本?你安敢如此放肆。”
暖阁内落针可闻,吴牲的质问,是为先撇清内阁的授意,陛下,这是他私自擅改讲本的内容,可不是内阁审核过的,更不是内阁授意的。
侯方域赶忙上前,站在朱之瑜身旁,脸色煞白,悄悄伸手扯了扯朱之瑜的衣角,示意他赶紧请罪停下。樊一蘅和侯恂也紧张地看着御座,不知皇帝会如何反应。
朱之瑜却不为所动,对着吴牲躬身一礼,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吴阁老息怒,下官正是为陛下进学,为社稷明理。”
“史书所载,字字血泪,难道外戚之患的前史不能为陛下所鉴?陛下前日之旨,迎四勋贵女眷入宫,朝野瞩目,议论纷纷,上疏谏言者不计其数,但皆留中不发。”
“下官身为翰林,职在拾遗补阙,以史为镜,今日下官借讲史之机,剖陈利害,正是臣之本分也,若因避讳不言,坐视隐患滋生,才是臣最大的失职与不忠。”
“陛下,臣今日所言,句句肺腑,若有冒犯天威,甘领斧钺,然史鉴煌煌,外戚权重之祸,不可不防,国朝亦严防外戚,是以从不遴选巨室之女,是为祖制,还请陛下明鉴啊。”
他最后一句说完,面向御座上的朱慈烺,深深拜了下去,额头重重触地,姿态谦卑且坚韧,言辞却如金石坠地,掷地有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向朱慈烺看去。
朱慈烺脸上的温和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他放在御案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