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山庄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恋恋不舍地掠过倾城山庄的飞檐翘角,将那片精心打理的后院染上一层暖金。杨恭茹坐在荷塘边的青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目光却越过眼前田田的荷叶,落在远处被暮色渐次吞没的山峦上。
来这倾城山庄已有三月有余。初来时的惊惶与不适,早已被日复一日的安宁抚平,可心底那股对药谷的牵念,却像藤蔓般疯长,缠绕得她心口发紧。药谷的晨露该沾湿了爹爹新栽的药苗了吧?丫鬟小小现在如何了?还有前阵子中了蛊毒的张大叔一家,不知身子可大安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掐算着日子。司马轩说,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带她回去。可这“手头的事”,到底要到何时才算完?
这倾城山庄虽美,亭台楼阁依山而建,花木扶疏,一步一景,却总让她觉得像个精致的囚笼。司马轩给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山庄内任她行走,甚至在后院辟出好大一块地,按她的心意栽满了各种草药,从寻常的薄荷、紫苏,到珍稀的雪莲、血竭,无一不有。更在西侧单独建了间炼药房,里面的丹炉、药碾、乳钵,皆是上等材质,比她在药谷用的还要趁手。
他待她,好得无可挑剔。每日清晨,会亲自送来温好的汤药;午后若得闲,便陪她在后院辨认草药,听她讲药谷的趣事;傍晚处理完公事,无论多晚,总会来她院中坐坐,有时是陪她看星星,有时是听她讲制药的门道。他的关怀细致入微,像春日细雨,无声无息却浸润心田,让她忍不住沉溺,可那份小心翼翼的“周全”里,又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掌控,让她开心之余,总有一缕淡淡的忧虑挥之不去。
尤其是近一个月,她总觉得司马轩有些不一样了。从前的他,眉宇间虽有英气,却也带着几分江湖人的洒脱不羁,可如今,那份洒脱淡了,眉宇间多了层化不开的沉郁,偶尔看向她时,眼神里除了温柔,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复杂、深邃,让她看不透。有好几次,她夜里醒来,隐约能听到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守在她的院墙外。她知道那是司马轩派来保护她的人,可这份“保护”,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刚处理完事务的微哑。杨恭茹心头一跳,连忙转过头,脸上已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方才的愁绪被她悄悄敛去。
司马轩一身玄色锦袍,袍角还沾着些许夜露的湿气,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快步走到她身边,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那是常年握剑与处理繁杂事务才有的气息。他俯身,目光落在她略带怔忡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在发呆?是不是坐久了,着凉了?”
说着,他便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指尖微凉,触在皮肤上却让她心头一暖。杨恭茹下意识地微微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轮廓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愈发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月色下,竟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她定了定神,将心底那点异样压下,声音带着几分期盼,轻声问道:“轩,你之前说,过几日就带我回药谷,还算数吗?”
司马轩的手顿在半空,随即收回,落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语气肯定:“自然算数。等我把山庄的事再理顺些,便陪你回去。”
“太好了!”杨恭茹眼睛一亮,像瞬间被点亮的星辰,方才的愁云一扫而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切起来,连带着声音都轻快了几分,“我好久没见爹爹和小小了,还有药谷的那些药草,不知道有没有人好好照料……”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满是归心似箭的雀跃。司马轩听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语气也沉了些许:“你就这么……不想待在我身边?”
杨恭茹正沉浸在即将回家的喜悦中,闻言猛地一愣,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噤声。她转头看向司马轩,见他眉头微蹙,嘴角的弧度也消失了,眼神里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委屈?
她心里一慌,连忙摇头,声音也急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轩,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指尖微微用力,“你明知道的,我……我满心满眼都是你,若不是实在挂念爹爹和药谷,我……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半步?”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抖着。她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想她。他待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可药谷是她的家,爹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怎能不牵挂?
司马轩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那点不悦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懊悔。他不该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她本就心思细腻敏感,定是被自己吓到了。
他连忙放缓了语气,脸上重新漾起温柔的笑意,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尚未溢出的泪珠,指尖带着怜惜:“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茹儿,别生气,也别哭,嗯?”
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杨恭茹心里的委屈才渐渐散去,只是还有些闷闷的,低着头,小声嘟囔:“你以后不许再这么想了……”
“好,不这么想了。”司马轩笑着应下,顺势握住她微凉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揉搓着,试图给她带去些暖意。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到她面前,语气带着几分神秘:“给你的,赔罪。”
杨恭茹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那个绣着暗纹的锦盒。她接过来,轻轻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白玉簪,簪头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花瓣层层叠叠,边缘还缀着几颗细小的珍珠,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她惊喜地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将玉簪拿在手里。玉质温润,触手生凉,显然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那荷花的纹路雕刻得极为精巧,连花瓣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一看便知是花了极大心思的。
“喜欢吗?”司马轩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眼底满是笑意。
“喜欢,很喜欢!”杨恭茹用力点头,将玉簪捧在手心,像是捧着稀世珍宝,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谢谢你,轩。”
“我帮你戴上。”司马轩说着,接过玉簪,轻轻拨开她鬓边的一缕发丝。
杨恭茹微微仰头,闭上眼睛,心跳有些快。他的指尖偶尔触到她的头皮,带着微凉的温度,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栗。发间传来轻微的凉意,随即,他的手便收了回去。
“好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低哑的温柔。
杨恭茹睁开眼,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她看向司马轩,见他正凝视着她,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司马轩轻声念着,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簪子寄君心,茹儿,愿与你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的话语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底漾起圈圈涟漪。杨恭茹的脸瞬间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连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粉色。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声音细若蚊蚋:“轩……你对我这么好,我……我都没有准备什么东西给你……”
司马轩轻笑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带着满足:“傻丫头,你在我身边,就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了。”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让她安心的气息。杨恭茹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方才的那点不安与忧虑,似乎都被这温馨的氛围融化了。她轻轻蹭了蹭他的衣襟,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心头一片柔软。
月色如水,静静洒在两人身上,洒在眼前的荷塘上,荷叶上的露珠反射着细碎的光。远处传来几声虫鸣,更衬得此刻的宁静。两人就这样依偎着,谁也没有再说话,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心底流淌。
杨恭茹靠在司马轩胸前,感受着他手臂的力量,鼻尖微微发酸。回药谷的念头依然强烈,可此刻,她又贪恋着这份温暖。她只希望,司马轩说的话能算数,过几日,真的能陪她回去看看。
而司马轩,低头看着怀中人儿柔顺的发顶,发间那支白玉荷花簪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他的眼神温柔依旧,只是在那温柔深处,藏着一丝无人察觉的复杂与决绝。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有些事,他还不能让她知道。有些风雨,他必须替她挡在外面。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安稳喜乐,便好。
夜色渐深,荷塘的清香伴着晚风徐徐吹来,将这片刻的温馨,悄悄揉进了倾城山庄的月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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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谷深处,晨雾尚未散尽,带着草木清气的风卷着药香漫过晒药坪。杨振庭正蹲在竹匾前,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新采的紫苏叶,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不远处,洛湘湘正指挥着药童将晾晒好的解毒草打包,指尖划过草叶时,还在低声叮嘱着配伍的禁忌——自司马轩带着那批珍稀药材赶到,又留下几名得力手下协助布防,周边村落的蛊毒已尽数解了,药谷里这几日总算有了些往日的安宁。
“杨大哥,你看这批牛黄晒得如何?”洛湘湘提着裙摆走过来,鬓边别着朵不知名的蓝花,那是药谷清晨刚开的,带着露水的润气。
杨振庭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末,目光落在竹匾里泛着油光的药材上,眼里漾起笑意:“湘湘妹子这手艺,比我那丫头强多了。说起来,这次多亏了轩儿。”他往谷口方向望了望,语气里满是感慨,“那孩子不仅连夜凑齐了‘七星草’和‘锁阳花’,解蛊时亲自动手,连布防都想得周到——你看谷口那几处暗哨,寻常江湖人根本近不了身。”
他想起几日前司马轩派人送来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对茹儿的牵挂,却又字字稳妥:“已将令爱安置在倾城山庄,此处守卫严密,可避宵小。待我处理完俗务,便护送她回谷。”当时他捏着那信纸,只觉得这年轻人不仅有担当,更难得的是那份把细——知道茹儿是他的软肋,竟连“防止有心人报复”的后招都想在了前头。
“可不是嘛。”洛湘湘往石桌上摆了杯凉茶,声音里带着几分身为母亲的骄傲,“这孩子打小就沉稳。上次在万蛊窟外围遇袭,他背着笙儿跑了三里地,面不红气不喘,还能反手掷出暗器打落追兵的箭。”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就是性子太闷,心里装着事,从不肯多说。”
正说着,司马逸从内堂走出来,手里捏着几张刚写好的字条,想必是给南疆那边传信的。他见两人正说着轩儿,嘴角也扬起笑意:“当年他才十岁,就敢瞒着我们,独自去后山悬崖摘‘血灵芝’给湘湘补身子。那悬崖连药农都不敢攀,他倒好,回来时裤腿全刮破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株灵芝,说‘娘喝了就不咳了’。”
杨振庭听得朗声笑起来:“这股韧劲,倒像他娘。”他想起轩儿那位早逝的母亲,听说也是位医术高明的奇女子,只可惜命薄。
司马逸将字条递给等候在外的弟子,转身坐下时,神色郑重了些:“杨大哥,此次真是给你添了太多麻烦。”他看了眼洛湘湘,“我和湘湘商量着,今日就动身回南疆。笙儿那边……总得有个了断。”
提到司马笙,洛湘湘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眼底的笑意淡了下去。那是她心头的刺,扎了十几年,如今竟隐隐有化脓的迹象——传闻说笙儿成了蛊王的寄生体,在南疆地界用活人炼蛊,这话像块冰,堵得她心口发闷。
杨振庭摆摆手,语气恳切:“逸老弟这话就见外了。茹儿能平安回来,全靠轩儿和你们二位。再说,茹儿和轩儿的婚事已定,咱们眼看就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他往两人面前推了推茶碗,“药谷这边有我,你们放心。谷口的守卫是轩儿留下的精锐,我又加派了药童轮值,但凡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能传信给倾城山庄。”
司马逸看着他鬓边的白发——这几日为了救治村民,杨振庭几乎没合过眼,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泼了墨。他心里过意不去,却也知道南疆的事耽搁不得,只能重重点头:“那便多谢杨大哥了。若有任何需要,哪怕是要‘千年雪莲’,也只管往倾城山庄送消息,轩儿会办妥的。”
“放心去吧。”杨振庭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路上保重。”
洛湘湘也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语气里带着期盼:“我们定会赶在轩儿和茹儿大婚前回来。到时候,还要劳烦杨大哥主持婚事呢。”
“一定,一定。”杨振庭笑着应下,亲自送两人到谷口。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洛湘湘掀开车帘回头望时,还能看见杨振庭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挥手,晨雾里,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马车驶出药谷地界,洛湘湘才放下车帘,眉宇间的从容瞬间被忧虑取代。她从袖中摸出块绣着麒麟纹的锦帕,指尖捏得发白:“你说……笙儿真的成了蛊王寄生体?”
传闻说,蛊王寄生者眼珠会泛出青黑,月圆之夜会失控噬人。她想起最后一次见笙儿,那孩子穿着月白长衫,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怎么会……
司马逸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炼药留下的痕迹。“想这些没用。”他声音低沉却沉稳,“找到他,问清楚便是。当年你能从万蛊窟逃出来,笙儿未必就没救。”
洛湘湘却长长叹了口气,锦帕被她揉得变了形:“你忘了?我当年是拼了命才跑出来的。我爹……他亲手把我推给大长老,说‘洛家女儿,本就该为蛊王献祭’。”她的声音发颤,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她穿着单薄的中衣,被爹锁在祠堂里,门外是大长老阴恻恻的笑声:“湘丫头,别挣扎了,你的体质,天生就是蛊王的容器……”
若不是轩儿的生父应岚和他娘崔巧巧偷偷撬开后窗,塞给她一包干粮和一张出城的地图,她早就成了万蛊窟地底下那个“活蛊瓮”里的一缕冤魂。可她逃走了,应岚和巧巧却因此被大长老记恨,没过几年就传来两人“意外身故”的消息。
“后来我回去过。”洛湘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爹已经病逝了,祠堂里供着他的牌位,旁边……是空的,连张画像都没有。”她没能见爹最后一面,到现在都不知道,爹临终前有没有后悔过。
司马逸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着那股熟悉的药香,心头泛起涩意。“这些年,你怪我吗?”他轻声问。当年若不是跟着他一起回中原……
洛湘湘在他怀里捶了一下,力道却轻得像棉花:“说什么傻话。”她抬头看他,眼里闪着水光,“若不是你和临风哥、素素姐,我现在早就是地底下的一堆枯骨了。笙儿和轩儿能平安长大,能学武识字,能不像我一样活在恐惧里,都是你的功劳。”
司马逸苦笑一声,轻抚着她的背。二十多年了,韩临风夫妇为了救轩儿而拼命。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不过五六岁的两个小孩,如今一个成了麒麟殿的主事,一个却……
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头蹙起:“对了,轩儿的身世……真的是万蛊窟那位的?”
洛湘湘身体一僵,从他怀里直起身,神色凝重起来,点了点头:“没错。他是应岚和巧巧的儿子。”
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车壁上的木纹,缓缓开口,像是在说一段尘封的往事:“我和巧巧是在万蛊窟一起长大的,她比我大两岁,总护着我。应岚是万蛊窟宗主的独子,自小就跟着我们玩,他性子温厚,每次大长老刁难我,都是他站出来说‘湘湘还小,有什么错,我替她担着’。”
后来应岚和巧巧成了亲,还特意给她备了间院子,说“湘湘永远是我们的妹妹”。直到大长老发现她的体质适合蛊王寄生,逼着她爹献出她,应岚夫妇才偷偷帮她逃了出去。
“应家本是中原迁徙过来的,世代守护着墨麒麟宝藏的地图。”洛湘湘的声音沉了下去,“大长老早就觊觎那份藏宝图,只是应家在万蛊窟声望太高,他找不到由头动手。我逃走后,大长老正好抓着由头,说应岚夫妇‘私放蛊王容器,背叛万蛊窟’,逼着老宗主交出地图。老宗主宁死不从,被关在地牢里活活饿死了。应岚和巧巧带着刚满月的轩儿逃亡,半路上……被大长老的人追上了。”
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巧巧临死前,把轩儿藏在一个破庙里,托路过的商队把孩子送到中原找韩临风,还留下了那块刻着‘轩’字的玉佩。事后我们赶到时又恰逢聂海天追杀他们……”
司马逸沉默着,握紧了她的手。他终于明白,为何轩儿总对万蛊窟讳莫如深,为何他当年执意要将墨麒麟宝藏交给厉倾宇——或许,他只是想彻底斩断和那个地方的联系。
“可笙儿呢?”洛湘湘抬起泪眼,满脸困惑,“我送他去万蛊窟学蛊术,只是想让他有自保的本事,怎么会……”她记得笙儿小时候很黏轩儿,总追在哥哥身后喊“轩儿哥”,怎么会变得如此歹毒,甚至要用蛊毒对付轩儿在乎的人?
“爹当年……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她喃喃自语,心头像压着块巨石。当年她爹病重,她带笙儿回去探望,爹拉着笙儿在祠堂里待了整整一夜,出来时,笙儿的眼睛红红的,说“外公教了我厉害的本事”。现在想来,那哪里是本事,分明是催命的符咒。
司马逸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坚定:“别担心。轩儿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他把宝藏交给厉倾宇,换来了麒麟殿的支持,厉倾宇会护住他的,万蛊窟的人也不敢轻易动他。”他看向车窗外飞逝的景物,眼神锐利起来,“等我们找到笙儿,若他真的入了歧途,便是绑,也要把他从那条路上拉回来。”
洛湘湘点点头,重新靠回他怀里,可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般涌来。她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万蛊窟的水太深,大长老的手段又阴狠,笙儿……怕是早已被卷进了她当年没能挣脱的漩涡里。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声响。远处的山峦渐渐染上暮色,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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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蛊窟外围的小院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竹影婆娑间,青瓦土墙显得格外不起眼。莫念推开虚掩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惊得院角竹笼里的几只彩蝶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过檐下悬挂的铜铃,荡起一串细碎的铃声。
屋内,厉倾宇正临窗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麒麟佩。玉佩上的纹路被他摸得光滑温润,映着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泛着一层冷冽的光泽。佟玲坐在桌旁,手里捏着茶杯,丝线在她指间缠绕——自他们从崖底脱险,莫念说要去救出林婉儿等人,已经过了整整一天。
“有动静。”厉倾宇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石击玉。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风,腰间的长刀已半出鞘,寒光映得他眼底一片锐利。佟玲也瞬间站起,素手按在桌沿,指节微微泛白,原本柔和的眉眼此刻凝着一层戒备。
木门被彻底推开,率先撞入眼帘的,是一抹鲜亮的红。那红色像极了南疆山间的凤凰花,炽烈得晃眼,林婉儿的身影裹挟着一身竹香冲了进来,发髻上还别着两朵刚摘的野蔷薇,花瓣上的露珠顺着发梢滚落。
“厉大哥!玲姐姐!”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却又扬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厉倾宇眼中的锋芒瞬间敛去,握刀的手缓缓松开,看着那张沾满尘土却依旧明媚的脸,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几分。佟玲更是心头一热,刚要开口,就被一股带着暖意的力道撞进怀里。
“玲姐姐!我好想你!”林婉儿把脸埋在她肩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她衣襟上绣着的兰草纹。这段日子被囚禁的恐惧、得知佟玲坠崖的绝望、此刻重逢的狂喜,全都化作滚烫的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佟玲轻轻拍着她的背,指尖拂过她凌乱的发丝,触感有些粗糙——想必这些天受了不少苦。“我没事,婉儿,别怕。”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春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白年归和韩云霄相继走进来。白年归一身青衫沾了不少泥污,脸上还有未消的淤青,可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跳脱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他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喉头动了动,快步走上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主人……你真的没事?能看见我吗?”
他还记得当初佟玲被血咒所困,双目失明,连他递过去的药碗都接不稳。此刻见她眼神清亮,能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模样,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韩云霄跟在后面,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没有像白年归那样急切,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目光落在佟玲身上,细细打量着她。见她面色虽有些苍白,却已无往日的灰败,眉宇间的郁结也散了,一直紧蹙的眉头才缓缓舒展,眼底的关切如同浸了水的墨,浓得化不开。
佟玲轻轻推开林婉儿,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痕,转而看向白年归,温声道:“我没事了,也能看见你。倒是你,这脸上的伤……”
“嗨,小意思!”白年归立刻挺直腰板,拍了拍胸脯,随即又垮下脸,“还不是昊宸那厮打的。不过主人你放心,我没给厉兄丢人,他怎么逼我,我都没松口!”
林婉儿这才注意到佟玲的气色,连忙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来,让她安心不少,却仍带着几分担忧:“玲姐姐,你体内的血咒……真的解了?”她记得那血咒霸道无比,发作时能让人痛不欲生,五感尽失。
佟玲笑着点头,指尖在腕间轻轻一抹,露出光洁的皮肤——那里曾有一道暗红的咒痕,如今已消失无踪。“解了,多亏了倾宇。”
她话音刚落,站在门口的莫念忽然轻哼了一声。众人这才想起她的存在。莫念倚着门框,手里把玩着一根刚折的竹枝。她看着屋内三人围着佟玲嘘寒问暖,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尤其是看到他们望着佟玲的眼神,那眼神里的专注与珍视,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场景碍眼得很——这个佟玲,不过是占了先机罢了,凭什么让这么多人记挂?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厉倾宇身上,脸上又重新堆起娇俏的笑,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小哥哥,院子后面种着些新鲜的菜,还有我昨天刚采的菌子,不如你陪我去摘些?今晚我露一手,好好招待你们,就当是……庆祝大家平安团聚?”
她说着,伸手就想去拉厉倾宇的衣袖。那指尖刚要触到衣料,厉倾宇却像不经意般侧身,恰好避开了她的触碰。他对着佟玲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
佟玲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厉倾宇这才迈开步子,跟在莫念身后往外走,步伐沉稳,始终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莫念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愠怒,却很快掩饰过去,转身时依旧笑意盈盈:“小哥哥跟紧些,后院的路不好走呢。”
韩云霄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莫念刚才那一下“失手”,看似自然,可他习武多年,眼神何等锐利,分明察觉到厉倾宇是刻意避开的。这个莫念,对厉倾宇的心思,怕是不简单。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落在佟玲身上,见她神色坦然,才稍稍放下心来。
“玲姐姐,我们坐下说。”林婉儿拉着佟玲走到桌旁,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仿佛她还是那个需要精心呵护的病人。白年归也赶紧搬了张凳子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佟玲,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孩子。
“主人,你快说说,你和厉兄坠崖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找到了解血咒的药?”
“还有还有,”林婉儿抢着问,“那个莫念姑娘,她是万蛊窟的人,她为什么要帮我们?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佟玲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茶水的清苦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些。她想起莫念在崖底说的话,想起她提到“交易”时眼中的狡黠,淡淡开口:“莫念姑娘的来历,我也不甚清楚。但这次确实是她救了你们,代价是……倾宇答应了她一个条件。”
“条件?”林婉儿猛地拔高声音,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条件?她该不会是想……想打厉大哥的主意吧?”她想起莫念刚才对厉倾宇那亲昵的态度,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白年归也急了,一拍大腿:“主人!这你也能答应?厉兄是什么人物,怎么能被万蛊窟的女子要挟?你就放心让他们单独相处?万一她用什么下三滥的蛊术……”
“放心吧。”佟玲打断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倾宇做事有分寸,他既答应了,自然有应对的法子。而且莫念若真想害我们,大可不必费这么大功夫救人。”她了解厉倾宇,看似冷淡疏离,实则心思缜密,若不是有十足把握,绝不会轻易应下旁人的条件。
可林婉儿和白年归显然没她这么从容。林婉儿咬着唇,小声嘀咕:“我就说她没安好心,果然是冲着厉大哥来的。”白年归也皱着眉,不住地往门外瞟,生怕厉倾宇被那莫念女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佟玲看着两人紧张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好了,你们就别瞎操心了。倒是你们,怎么会被昊宸抓住?倾宇说,赫连姑姑已经放你们出万蛊窟了。”
提到昊宸,白年归的火气瞬间上来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晃了晃:“别提那个卑鄙小人!我们前脚刚踏出赫连蛊医的药庐,还没走出半里地,就被他带着人堵了个正着!”
他越说越气,脸颊涨得通红:“他逼我们说厉兄的下落,我们怎么肯说?后来不知他从哪听说厉兄为了救主人,一同坠了崖,竟然还想策反我们,说什么只要我们日后回中原,暗中为万蛊窟效力,就放我们一条生路!”
“呸!他也不看看我们是谁的人!”白年归啐了一口,眼神里满是不屑,“我们三人宁死不从,那厮见状,竟然说要把我们扔进炼蛊池,炼成人蛊!要不是莫念姑娘突然出现,用什么法子制住了昊宸的人,我们现在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但屋里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林婉儿想起那段被关在地牢的日子,潮湿阴冷,石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虫子,昊宸那张伪善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佟玲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安定了些。“辛苦你们了。”她低声说,眼底闪过一丝愧疚,“若不是为了我,你们也不会……”
“主人你别这么说!”白年归立刻打断她,“咱们兄弟一场,说这些就见外了!厉兄常说,江湖儿女,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你和厉兄待我们如亲人,我们自然不能背弃你们!”
林婉儿也用力点头,眼眶红红的:“玲姐姐,白大哥说得对。你和厉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别说只是被抓,就算是真有什么危险,我也绝不会退缩的。”
韩云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暖意渐生。他拿起茶壶,给每个人都添了些茶水,轻声道:“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如今大家都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结果。倒是万蛊窟这边,昊宸吃了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得早做打算才是。”
佟玲点头,神色凝重起来:“昊宸现在是宗主,在万蛊窟势力不小,尤其是他背后还有……”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忧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竹林里传来晚风穿过叶隙的声音,带着几分萧瑟。屋内,几人低声交谈着,将这些日子的遭遇一一倾诉,有惊悸,有后怕,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院外的菜地里,莫念正弯腰摘着翠绿的青菜,鲜红的裙摆扫过沾满露水的菜叶,溅起细碎的水珠。她时不时回头看向站在田埂上的厉倾宇,见他始终神色淡漠,目光望着远处的竹林,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不由得撇了撇嘴。
“小哥哥,你看这茄子长得多好,晚上我给你做油焖茄子好不好?”她扬着手里的紫茄子,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讨好。
她好不容易创造出了与厉倾宇独处的机会。这个机会对她来说是如此难得,以至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充分利用这段时间,与厉倾宇多一些亲密接触,增进彼此的关系。
她心里暗自思忖着,厉倾宇这样一个出色的男人,怎么可能对自己没有一点想法呢?她对自己的魅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坚信只要自己稍稍主动一些,厉倾宇肯定会被她吸引。
于是,在这个独处的时刻,她巧妙地施展着自己的魅力,试图拉近与厉倾宇的距离。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话语都充满了深意,希望能引起厉倾宇的注意和回应。
可厉倾宇没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焦点。
莫念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的情绪。她轻轻哼了一声,手里的茄子被她掐出一个指印——厉倾宇,佟玲,你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万蛊窟的账,可没那么好算。在这里,你们要想离开,只能依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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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