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太监小李子搀扶着浑身乏力、几乎半靠在他身上的隆裕皇太后,一步一步挪向寝殿。太后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絮上,那身厚重的朝服此刻于她而言,不啻为千斤重担。
“慢点儿,太后,您慢点儿……”小李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满是忧惧与小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臂弯中这具尊贵身躯的颤抖与冰凉。
在宫女太监的合力之下,终于将隆裕皇太后安置在凤榻之上,李公公立刻转身,对跟进来的几个贴身宫女厉声吩咐,那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仔细着点儿!用热手巾给太后擦擦脸,再去兑一碗温温的参茶来!动作要轻,不许惊扰了太后!”
宫女们屏息静气,连忙依言行事,有人轻手轻脚地替太后除去鞋袜,有人去准备热水巾帕,殿内顿时弥漫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忙碌气氛。
小李子则快步走到寝殿门外,召来一个伶俐可靠的小太监,蹲下身,在他耳边急速而清晰地低语:
“快!去太医院,就说长春宫传医,太后娘娘凤体违和,让他们立刻派当值的御医过来请脉!要快,但路上不许声张,听见没有?”
那小太监见总管脸色凝重,知道事关重大,连忙点头,一溜烟儿地小跑着去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宫苑的暮色里。
寝殿内,隆裕皇太后靠在锦缎软枕上,双目微阖,脸色蜡黄,额上不断渗出虚冷的汗水。
宫女用温热的毛巾轻轻为她擦拭,她却毫无反应,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已随着那份咨文带来的惊惧一同抽离了身体。
偶尔,她的喉咙里会发出一两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呻吟,那是身体极度不适与内心巨大恐慌交织下的无意识流露。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宫女们轻缓的脚步声和细微的器物碰撞声。
檀香的气息与即将弥漫开来的药石之气混合在一起,预示着长春宫这个夜晚,注定将在病榻的缠绵与无边的心事中艰难熬过。
而那个奔向太医院的小太监的身影,则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这暮色沉沉的紫禁城里,漾开了一圈微不足道,却又牵动人心的涟漪。
太医院当值的御医得了长春宫小太监气喘吁吁的传召,一听是皇太后“凤体违和”,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提起早已备好的诊箱,随着小太监一路疾行。
暮色中,两人的身影穿过一道道宫门,直奔长春宫。
抵达宫门时,御医已微微见汗,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低着头,跟着引路的太监悄步进入寝殿。
殿内药气微熏,灯火通明,却静得让人心头发紧。隆裕皇太后卧在凤榻上,双目紧闭,面色在灯下更显蜡黄憔悴。
御医跪下行礼后,在李公公示意下,小心翼翼地上前,在榻前的绣墩上侧身坐下。
宫女早已在隆裕太后腕上覆了一方轻薄的丝帕。御医屏息凝神,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太后的腕脉上,细细品察。
脉象虚浮细弱,时有结代,显是心脉耗损、惊悸不安之兆。他又轻声请太后换了另一只手,沉吟良久,眉头微微蹙起。
诊脉完毕,他起身,恭敬地退到外间。李公公立刻跟了出来,压低声音问道:“太医,太后凤体……?”
御医面色凝重,谨慎地开口:“太后脉象,乃忧思过度,惊惧伤神,以致心脾两虚,肝气郁结。此症……非一日之寒,乃积劳积郁所致,今日恐是受了极大刺激,方骤然加重。”
太医顿了顿,看向总管太监李公公,声音更低了些,“李公公,下官冒昧,太后今日可是……遇着了什么极为扰心之事?”
小李子眼神一闪,叹了口气,含糊道:“唉,不过是些前朝旧事,烦扰圣心罢了。太医,您看眼下该如何用药调理?”
御医心中了然,知道事关重大,不便多问,便回到案前,提笔斟酌。
他深知太后凤体孱弱,虚不受补,且此病根由在心,绝非猛药可医。
于是笔下开的皆是宁心安神、健脾和营的温和方子:用了朱砂安神丸镇惊悸,辅以归脾汤加减养心血,再佐以些许疏肝解郁之品。分量都拿捏得极为谨慎,不求立时奏效,但求平稳缓和,不至生出枝节。
“李总管,”太医写好药方,递给小李子,“按此方煎服,首要让太后安睡,切忌再受惊扰。饮食务必要清淡,可辅以些许燕窝粥温养胃气。下官明日再来请脉,视情况调整方剂。”
小李子接过药方,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有劳太医了。”随即立刻命手下得力的小太监速去御药房抓药、煎制。
汤药送来后,由宫女小心翼翼服侍太后服下。
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之前的惊悸耗尽了心力,隆裕皇太后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沉沉地睡去了。
那蜡黄的脸色,虽未好转,但那份令人不安的惊惶气息,总算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殿内众人,包括总管太监李公公和御医,都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药石所能缓解的,仅仅是身体的症状。
那深植于心底、源于宫墙之外巨大压力的惊惧与忧思,如同这紫禁城的阴影,绝非几剂汤药所能驱散。
隆裕皇太后的病根,早已不在躯壳之内了。
众人眼见汤药服下,皇太后的气息逐渐趋于平稳,沉沉睡去,那张蜡黄脸上的惊惶之色也稍稍褪去,小李子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算是略微一松。
他亲自将御医送至殿门外,仔细聆听了御医最后的嘱咐:“太后此症,重在静养,万不可再劳神操心,情绪亦不可再有大的波动。下官明日再来请脉。”
“有劳太医,咱家记下了。”小李子躬身送走御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缓缓直起身,脸上恢复了总管太监应有的沉静与威严,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暴露了他内心的沉重。
他站在长春宫庭院中,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沉吟片刻,他转身,召来一个平日里机灵稳妥的小太监。
“去养心殿,”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面见皇上,就按我教你的说:禀报皇上,皇太后娘娘因处理宫务,偶感疲惫,现已服了太医开的安神汤药睡下了,凤体并无大碍,请皇上不必过分忧心。只是……太后娘娘需静养些时日,近日的晨昏定省,或可暂免,以免打扰太后休憩。”
他特意将“宫务”二字咬得稍重,将那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波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他深知,皇帝对皇太后的一片孝心,而皇帝如今学业繁重,且此事牵扯过大,绝不能以实情相告,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或是在言行举止间露出破绽。
但皇帝毕竟是太后名义上的儿子,太后病倒,于情于理都必须禀报,只是这禀报的方式和内容,需要精心拿捏。
“记住了吗?就这么回。若皇上或师傅(指帝师)细问,只说太医嘱咐需静养,其余的一概不知。”小李子又严厉地叮嘱了一句。
“嗻,奴才明白。”小太监心领神会,恭敬地打了个千儿,转身便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小李子望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不过是按下了一个波澜,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后头。
他转身,轻手轻脚地回到寝殿门口,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继续坚守着他的岗位,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深处,维系着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平静表象。
而养心殿那边,还未接到消息的皇帝凌霄,继续埋首于他的圣贤书中,对这座宫殿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依旧浑然不觉。
养心殿西暖阁内,灯烛早已点燃,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皇帝凌霄端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面前摊开着数本书籍和几张临摹的字帖。他今日在毓庆宫听讲时,对一段经义的理解与帝师袁励准略有不同,师徒二人探讨了几句,便稍稍耽搁了下学的时辰。
回到养心殿,凌霄并未如寻常孩童般立刻想着玩耍歇息,而是径直来到了书案前。
或许是由于身处深宫的特殊环境,或许是帝师们平日谆谆教诲的影响,更是由于自己的身份以及时代未来的变化,这位年幼的皇帝,对于学业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自觉。
凌霄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虽不知“皇帝”二字的真实分量如今还剩多少,但潜意识里总觉得,多读些书,总归是没错的,是“皇帝”应该做的。
凌霄的身躯坐得笔直,手指沿着书上的字句缓缓移动,口中低声诵读着,时而停顿下来,蹙眉思索。
偶尔,他会拿起笔,在旁边的纸上写下几个注脚或心得,字迹虽还显得平常,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
殿内侍奉的太监们都屏息静气,不敢弄出丝毫声响,生怕打扰了皇帝的“用功”。空气中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帝师袁励准并未一直陪同,在确认皇帝回到养心殿并自觉温书后,便已先行告退。
但他离去前,看着灯下那小小身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欣慰与更深沉的忧虑。他欣慰于学生的勤勉,却又忧虑于这勤勉所依附的,是一个早已倾覆的王朝幻影。
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是长春宫派来禀报太后病情的小太监到了。
他被领班太监拦在殿外,低声交谈了几句。
领班太监领着小太监回到殿内,小太监谨慎地走到书案前,对皇帝打了个千儿,请安后便轻声将李公公嘱咐的那番话——太后因处理宫务劳累,已服药安睡,请皇上不必担心——原样转述。
凌霄从书卷中抬起头,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关切,但听到“已服药安睡”、“并无大碍”后,便点了点头。
养心殿内,凌霄听了小太监的如实转奏。稚嫩的脸上努力维持着符合皇帝身份的沉稳,对着那传信的小太监吩咐道:
“朕知道了。回去告诉皇太后身边伺候的人,好生服侍,若有任何异常,随时来报。太后既已安睡,朕便不去打扰了。明日一早,朕再去长春宫请安。”
他的声音清晰,措辞得体,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小太监叩头领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然而,当殿门重新合上,周遭恢复寂静,书案上跳动的烛光却似乎无法再照亮他心中的角落。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被一股越来越浓的不安所取代。
凌霄慢慢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摇曳的烛火上。
自从他记事起,或者说自从“退位”那个他有着切身感受的词成为现实后,皇太后的身体就仿佛秋日里的落叶,一日比一日憔悴。
太医院的御医们来了又走,方子开了无数,甚至后来还聘请了宫外,北京城内的西洋医生、带着药箱的来宫廷为皇太后看诊,汤药、丸药乃至那些味道古怪的西药片,凌霄用各种方法让太后服用过。
可是……昨日清晨去请安时,太后虽然依旧面色不佳,精神却似乎比前些时日要好些,还问了几句他的功课。为何仅仅过了一日,就突然“偶感疲惫”,甚至到了需要立刻宣召御医,服药安睡的地步?
“处理宫务劳累……”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理由。是什么样的“宫务”能如此劳神,以至于让太后的病情骤然加重?
一种莫名的、冰冷的疑惑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凌霄的心头。
凌霄并非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感知,宫人们偶尔闪烁其词,师傅们谈及时事时的欲言又止,以及那种弥漫在紫禁城上空、挥之不去的压抑气氛,都让他隐隐觉得,这深宫之内,远非他每日所见的读书、请安那般平静。
凌霄的心绪再也无法宁静。
书上的字句变得模糊而陌生,先前钻研课业的那点专注,此刻已荡然无存。
他烦躁地推开眼前的书本,站起身,在暖阁内无意识地踱了几步。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晦暗不明,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和一种对于未知变化的隐隐恐惧。
凌霄知道自己应该遵照太后的意愿,不去打扰,也知道自己身为皇帝(哪怕只是宫内的皇帝),应当稳重。
可那份源于血缘亲情的关切,以及对于这脆弱平衡可能被打破的直觉,让这个夜晚,注定难以平静。
他最终只是走到窗边,望着长春宫的方向,身影在灯下拉得很长,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养心殿内的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凌霄略显烦躁不安的身影。
他终究无法安心于书卷,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以及对于太后病情的担忧,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
虽然知道皇太后虽然一直为病痛折磨,但至少也要到明年二月才会去世。
可……始终放心不下。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直垂手侍立在殿角的首领太监小安子身上。小安子是他身边用惯了的人,年纪虽年少,但行事机灵,也懂得分寸。
“小安子。”凌霄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奴才在。”小安子立刻趋步上前,躬身听命。
“你悄悄去一趟长春宫,”凌霄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不必进去,更不可打扰太后静养。你只远远地看着,留意那边的动静,看看……看看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一切安稳。”
他顿了顿,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锐利:“还有,长春宫的人,定然知晓实情。你找个机会,私下里,就找那些平日里与你相熟的,问问他们……皇太后今日究竟是因何事,才突然病重至此?朕要知道缘由。”
凌霄特意强调了“私下”和“缘由”二字。
他久居深宫,早已明白宫人们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途径,有些事,明面上问不出来,私下里或许能探知一二。
“嗻,奴才明白。”小安子心领神会,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也明白皇帝心中的焦虑,“奴才一定小心行事,探听明白就立刻回来禀报皇上。”
小安子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养心殿,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之中。他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沿着宫墙的阴影,熟门熟路地朝着长春宫方向走去。
凌霄看着他离去,心中并未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悬了起来。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目光不时飘向殿外沉沉的夜空,等待着那个或许能解开他心中谜团,又或许会带来更沉重消息的回报。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圣贤书的皇帝,一种试图掌控局面的本能,正在他心中悄然滋生。养心殿的宁静,也因此被一种隐而不发的紧张所取代。
小安子来到长春宫附近,并未靠近宫门,而是找了个既能观察宫门动向,又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隐在暗处。
他看到长春宫宫门紧闭,守卫的太监比平日似乎更加肃立,院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听不到往常应有的细微人声,只有一种刻意维持的沉寂,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他看到一个相熟的小太监从角门出来,似是去办什么事。小安子瞅准机会,轻轻打了个唿哨。
那小太监闻声看来,见是小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走了过来。
“安公公,您怎么在这儿?”小太监低声问道。
“皇上惦记着太后娘娘,让我来瞧瞧情形。”小安子拉住他,走到更暗处,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你跟哥哥说实话,里头到底怎么回事?太后娘娘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是出了什么大事吗?我看这气氛不对。”
那小太监捏着银子,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才凑到小安子耳边,声音细若蚊蝇:“具体的……我们底下人也不清楚。只知道下午内务府总管大人急匆匆来了,递了份什么公文,太后看了之后,当时脸色就变了,接着就……总管大人走后,太后就撑不住倒下了。李总管严令,不许任何人议论,只说是处理宫务累着了。”
“公文?什么公文?”小安子追问。
“这……这就真不知道了,是从……是从总统府来的。”小太监说完,像是怕极了,连忙挣脱小安子,“安公公,我得走了,被李总管知道我就完了!”
小太监说完,一溜烟跑了。
小安子站在原地,心里咯噔一下。
总统府来的公文?
他虽然不知具体内容,但立刻意识到,这绝非普通的“宫务”,而是牵扯到宫外,牵扯到那个让紫禁城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袁世凯!
他不敢久留,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匆匆返回养心殿。他知道,他带回的这个消息,虽然模糊,却足以印证皇帝的猜测——太后的病,绝非寻常。而这场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
养心殿内,小安子将打探到的消息低声禀报完后,便屏息静气地退到一旁,不敢打扰。
凌霄挥了挥手,示意殿内所有侍从都退下。
当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他独自留在这空旷而寂静的空间时,他脸上那强装的镇定终于彻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的疲惫与锐利的思索。
凌霄慢慢踱到窗边,窗外是紫禁城沉沉的夜,宫墙连绵,如同巨大的囚笼。
“总统府来的公文……”
小安子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自退位以来,袁世凯掌握着民国的军政大权,声势煊赫,各项新政令不断颁布,一副除旧布新的气象。
而他和皇太后,谨守《优待条件》,困于这宫禁之内,如同被遗忘的摆设,除了内务府的琐事和那些早已名存实亡的宫廷礼仪,还能有什么“宫务”能惊动总统府,并让皇太后受到如此巨大的刺激?
“若不是因为朕和皇太后,那起因便不是出于紫禁城,而是起于外因。”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凌霄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难不成……是宫外的那些爱新觉罗氏,那些皇亲国戚,在外面惹出了什么滔天大祸?
但随即他又暗自摇头。
据他所知,如今还留在北京城里的那些王公贝勒,经过辛亥年的惊吓,早已是惊弓之鸟,大多胸无大志,只知沉溺于提笼架鸟、听戏捧角的日子,在醇亲王的约束下,个个看似安分守己,只求保住眼前的富贵逍遥,哪里还敢去招惹手握重兵的袁世凯?
排除了这些近支亲贵,那么……
他的思绪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忽然触碰到一个冰冷而尖锐的词语——宗社党。
对了!定是宗社党!
那些散落在外,尤其是盘踞在东北、蒙古等地的顽固宗室和前清遗臣,他们从未真正甘心大清覆亡,一直以“匡复社稷”为己任。
他们组织所谓“宗社党”,联络外邦,密谋起事,这些风声,他虽深处宫禁,也偶有耳闻,只是皇太后和醇亲王总是严令禁止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生怕引火烧身。
是了,定是他们在外面搞了什么事情,而且必然是勾结了日本人,策划了极大的阴谋,并且……事情败露了!
况且凌霄隐约记得,学过……就是宗社党人勾结日本人密谋策划复辟事件。
但……时间对不上啊!
或许是别的谋划。
这个推断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浇遍全身,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凌霄终于明白,为何那份来自总统府的咨文会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这不仅仅是一份通报,更是一份严厉的警告和赤裸裸的威胁!袁世凯是在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紫禁城:你们的人在外面干的好事,我一清二楚!别再有任何痴心妄想,否则,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你们!
想通了这一层,凌霄非但没有感到豁然开朗,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和复杂。
一方面,他感到一种被牵连的无辜和愤怒,他与皇太后明明安分守己,却要替那些远在天边、自行其是的宗社党人承担后果;
另一方面,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意识到,无论他们如何在紫禁城内谨小慎微,只要他们还顶着“大清皇室”的名号,就永远无法真正摆脱与外界那些复辟势力的无形牵连,就永远会是袁世凯和民国政府警惕、猜忌的对象。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那夜空仿佛化作袁世凯冷峻而庞大的面孔,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孤城。
他知道,皇太后的病,根子就在这里。而这场因宫外风波而起的危机,绝不会轻易过去。
凌霄小小的拳头在袖中不自觉地握紧,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茫然无措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翻涌着。
当那层笼罩在真相之上的迷雾被拨开,露出其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时,凌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反而“铮”地一声,松弛了下来。
先前的种种疑惑、不安、甚至是一丝隐伏的恐惧,此刻如同退潮般消散。他缓缓坐回椅中,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是了,不过如此。
即便历史上真的发生过此类事件,还不是没出过什么岔子,末代皇帝依旧安居紫禁城,要到24年才被冯玉祥赶出皇宫。
袁世凯发来这份咨文,煞有介事地通报宗社党之事,其用意,此刻在他眼中已洞若观火。
况且自己这对孤儿寡母,早已同宗社党成员断绝了任何的联系。
自退位后,明显感觉恭亲王肃亲王对自己以及皇太后的种种态度表明,不再沾染紫禁城的一切事物。
最后一次见面都快是一个月前的朝会了,朕与皇额娘二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而袁世凯这并非要立刻问罪,更像是一名强壮的狱卒,对着牢房中安分守己的囚徒,展示了一下外面试图劫狱的同伙被抓获的下场,是一种不言自明的震慑:“看看他们的下场,你们最好继续老实待着。”
想通了这一层,凌霄反而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凉。
他和皇太后,不过是这紫禁城里的两个“幌子”罢了。
孤儿寡母,无兵无权,连宫门都难以自由出入,一切用度都需看民国政府的脸色。
他们能有什么谋划?又能做成什么谋划?那些远在东北、口口声声喊着“匡复大清”的宗社党人,何曾真正听从过他这个紫禁城里“皇帝”的旨意?
他们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不是希望,反而是催命的符咒。
“朕和皇太后,如今就在他袁世凯的手心里攥着呢。” 这个认知无比清晰,也无比残酷。
既然无力反抗,那么担忧和恐惧便都是多余的。就像砧板上的鱼,明知命运不由自己掌控,挣扎只会更痛苦,倒不如安静待着。
凌霄不再去思索宗社党的具体计划,也不再揣测袁世凯下一步会如何。
因为这一切,都已超出了他所能影响的范围。他的“世界”,从退位那天起,就已经被压缩成了这四面红墙。墙外的一切风暴,他既无法阻止,也无法参与。
此刻,凌霄心中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释然。
皇太后的病,是因这无妄之灾而起,是吓的,也是气的。
但只要他们继续表现出绝对的“安分”,表现出与那些“逆党”毫无瓜葛,那么,袁世凯暂时也就没有理由来进一步为难他们这“孤儿寡母”。
凌霄重新拿起书案上的书,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烦躁与探究,而是变得空洞而顺从。
他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也接受了自己无力改变的现状。剩下的,便只是在这巨大的囚笼里,继续扮演好他“逊清皇帝”的角色,直到……直到那未知的、或许早已注定的结局降临。
养心殿的灯火,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少年皇帝那已然封闭的内心。
凌霄将自己与外界的风暴隔绝开来,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接受了这份来自强权的警告。在这深宫之中,有时候,“明白”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无奈和悲哀。
心中有了定论,那股无谓的焦躁便也随之散去。凌霄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后一丝浊气都排解干净。
他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了然。
他走到殿门口,唤来了一直候在外面的小安子。
“小安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传朕的口谕去太医院:让他们精心调配,为皇太后制作几道药膳。要选些药性平和、味道清新可口的,以调养脾胃、宁心安神为主,务必尽心。”
凌霄没有用严苛的命令语气,但“口谕”和“务必尽心”这几个字,已足以表明他的重视。
他知道,再名贵的药材,若引不起食欲也是徒劳,此刻太后需要的是能真正入口、滋养身心的东西。
明早你与小李子多注意些,早些伺候朕起床。
另外,太医院拟定药膳后,即刻派人通知御膳茶房做好准备,明早朕要与皇额娘一同用膳。
“嗻,奴才这就去太医院,定将皇上的心意传到。”小安子连忙躬身应道。
吩咐完药膳的事,凌霄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长春宫的方向,继续说道:
“明日一早,朕要去长春宫给皇太后请安。时辰……比往常再提早两刻钟。让下面提前准备好。”
他要早些去,不仅仅是为了尽孝道,更是想亲眼看看太后的情形,用这种最直接也最符合身份的方式,传递一份无声的安慰与支撑。
凌霄知道,在这深宫之中,他们母子是彼此最亲的依靠。
只有自己能够宽慰皇额娘。
小安子一一记下,见皇帝没有再吩咐其他,便行礼退下,匆匆赶往太医院。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凌霄没有再回到书案前,而是就那样站在殿中,微微仰头,望着穹顶精美的彩绘。
他知道,外面的风浪不会因他的“想通”而停歇,但他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约束好自己,照顾好皇太后,在这紫禁城内,继续扮演好那个“安分守己”的角色。
明日,太阳依旧会升起,他依旧要去请安,去读书,一切仿佛都会如常进行。
只是,那如常之下,是愈发沉重的枷锁和一眼望到头的、被囚禁的命运。
凌霄接受了这一切,并用一种近乎理智的行为,安排着这囚笼中的生活。此刻的他,安静得令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