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如同嘉陵江水,不舍昼夜。
转眼之间,满城风雨的1939年成了旧历,时间迈入了1940年的门槛。
渝城的冬天,湿冷刺骨,但城西的一片区域,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原本属于第四十一军的那片破旧营房,早已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绵不绝、规划整齐的营区。
青砖垒砌的营房,宽阔平整的训练场,甚至还有几栋看起来像是仓库和维修厂的大型建筑,规模比之前扩大了何止十倍。
这里,就是新生的第四十一军的驻地。
吴司令当然知道朱豪在城西的动静。
事实上,那场声势浩大的招兵,几乎是半公开进行的,想不知道都难。
“司令,那朱豪的招兵处,都快把城西的破庙门槛给踏破了。听说三天就招了两千多人,现在还在源源不断地有人去。”心腹参谋向吴司令汇报时,脸上带着几分忧虑。
吴司令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端着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闻言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
“招兵?他想招多少就让他招多少。”吴司令吹了吹茶叶沫子,眼皮都没抬:“乌合之众,招来再多也是一群饭桶。我倒要看看,他朱豪的金山银山,能养活多少张嘴。”
在他看来,朱豪这完全是自寻死路。
没有军政部的批文,没有后勤总部的调拨,他招来的兵,就是一群黑户。
武器、弹药、军饷、被服、粮草……哪一样不是吞金巨兽?
朱豪在川中是有些家底,可养活一个军?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司令,他这么搞,影响总归是不好。这都快赶上私自募兵了。”参谋还是不放心。
“影响?”吴司令放下茶杯,冷笑道:“他朱豪现在可是全渝城百姓眼里的‘抗日英雄’,是李德邻将军面前的红人。我这个时候去动他,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和阴狠。
“让他折腾。他越是折腾,摊子铺得越大,就死得越快。等他钱烧光了,发不出军饷,养不活手下那帮丘八的时候,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就得散伙。到时候,他招来的那些兵,闹起事来,我看他怎么收场!这叫……捧杀。”
吴司令为自己的高明策略感到十分得意。
在他看来,朱豪不过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军阀,打仗或许是把好手,但玩政治,还嫩了点。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吴司令真的就对城西的动静不闻不问,仿佛渝城根本没有第四十一军这个单位。
军政部那边,他早就打点好了,所有关于第四十一军的补给申请,一律石沉大海。
他就等着看朱豪的笑话。
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第四十一军哗变或者散伙的消息,而是一个比一个更让他心惊的传闻。
“司令,朱豪的第四十一军,好像……好像已经有三万多人了。”
“司令,听说第四十一军的兵,顿顿有肉吃,军饷是中央军的两倍。”
“司令,城西那边又在扩建营房了,听说还要修个什么……机场?”
吴司令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三万人?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卫戍司令部,满打满算也就这点兵力。
朱豪他哪来的钱?难道是把他老朱家的祖坟都刨了?
还顿顿有肉?双倍军饷?他吴司令自己的亲卫都做不到!
至于修机场,那更是天方夜谭!
“胡说八道!”吴司令把手里的文件狠狠摔在桌上:“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一群刁民以讹传讹!”
可报告一条条送上来,由不得他不信。袍哥那边递来的消息,更是让他坐立不安。
据说,朱豪通过袍哥的关系,从国外采购了大量的“洋玩意儿”,具体是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那些东西,都是用船装着,从香江那边,绕了老大一个圈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了川中。
吴司令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那条蛇就盘踞在城西,每天都在长大,鳞片愈发坚硬,毒牙愈发锐利。
他开始感到不安,那种“捧杀”的得意心态,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马德胜!”吴司令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坚毅的上校军官走了进来,立正敬礼:“司令!”
此人叫马德胜,是吴司令的心腹干将,黄埔六期毕业,打过仗,见过血,为人精明强干,比那个只会拍马屁的钱处长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德胜,你带一个连的宪兵,去城西走一趟。”吴司令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以‘慰问友军’的名义,去看看那第四十一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记住,要看得仔细一点。他们的兵员、装备、训练……所有细节,我都要知道!”
“是!”马德胜领命,眼神里却闪过一丝疑惑。
“司令,这朱豪……我们不是一直没管吗?”
“此一时,彼一时。”吴司令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城西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片盘踞的阴云:“我感觉,我们养出了一条自己都快控制不住的猛兽。你去,给我摸清楚这头猛兽的底细。我倒要看看,他朱豪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马德胜不再多问,转身离去。他知道,司令这次是动了真格的。
一场平静了几个月的暗斗,终于要再次掀起波澜。
……
与此同时,朱府后院。
朱豪正拿着一把大剪刀,兴致勃勃地修剪着一盆君子兰。
他身旁,八太太周芷兰捧着一本书,正在轻声念着报纸上的新闻。
“……汪伪正府在金陵粉墨登场,发表声明,宣称将与霓虹‘共存共荣’,建立‘东亚新秩序’,舆论哗然……”
“噗嗤。”朱豪一剪刀下去,一片枯黄的叶子应声而落。
“一群跳梁小丑,搭个草台班子,还真把自己当角儿了。”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对这些新闻似乎毫无兴趣:“芷兰,别念这些污耳朵的东西了。去,把我的麻将搭子们都叫来,今天手气好,我要大杀四方!”
周芷兰合上报纸,看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眼神有些复杂。
这一年多来,她亲眼看着朱豪如何将一个被打残的番号,重新变成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
他每天看似在家里养花逗鸟,打牌听戏,悠闲得像个退休的老太爷,可整个渝城,甚至整个川军的暗流,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个男人,让她越来越看不透了。
“老爷,吴司令那边,派人去军营了。”周芷兰轻声提醒道。
“哦?”朱豪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终于坐不住了?也好。晾了他们这么久,也该让他们开开眼了。”
他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对着周芷兰眨了眨眼,那副神情,像个准备给小伙伴展示新玩具的孩子。
“走,看戏去。顺便告诉徐虎,客人来了,别失了礼数。把我们最好的‘茶’,给客人端上来。”
周芷兰知道,他说的“茶”,绝不是普通的茶水。
一场好戏,即将在城西的军营里,正式开锣。
……
马德胜带着一个连的宪兵,乘坐几辆军用卡车,浩浩荡荡地开向城西。
他坐在头车的副驾驶位置上,神情严肃。
作为黄埔出身的军官,他对朱豪这种“军阀习气”浓厚的将领,本能地带有一种排斥和轻视。
在他看来,朱豪所谓的战功,多半是夸大其词,而现在这种私自扩军的行为,更是对党国军纪的公然挑衅。
“什么第四十一军,不过是一群被土财主收买的兵痞流氓。”马德胜心里冷哼。他已经想好了,今天到了地方,一定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好好杀一杀朱豪的威风,让他知道,在渝城这块地界,谁才是真正的规矩。
卡车在距离营区大门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不是他们想停,而是不得不停。
道路中央,设置着几道由交叉铁丝网和拒马组成的障碍。
障碍后面,一座用沙袋垒砌的坚固碉堡,正对着路口,黑洞洞的机枪口,像一只冷酷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他们。
碉堡两侧,是两排穿着崭新灰色军装的士兵。
他们站得笔直,如同两排挺拔的青松,手里端着的,也不是老掉牙的“汉阳造”,而是一种马德胜从未见过的、通体黝黑、造型精悍的步枪。
“下车!”马德胜眉头一皱,推开车门跳了下来。他手下的宪兵们也纷纷下车,整齐地列队,气势汹汹。
马德胜整理了一下军装,大步上前,对着守卫的士兵喝道:“我们是卫戍司令部的宪兵,奉吴司令之命,前来慰问第四十一军。让你们管事的出来!”
一名看起来像是班长的士兵,不卑不亢地走上前来,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长官好。请出示您的证件和军政部的通行令。”
他的语气很客气,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腰杆挺得笔直。
马德胜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
他们是来“突击检查”的,哪里准备了什么通行令。
“放肆!”马德胜脸色一沉:“我们是吴司令派来的,还需要什么通行令?赶紧把路障挪开,耽误了军务,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班长依旧面不改色:“长官,军营重地,没有通行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这是我们军长定下的规矩。如果您没有,还请在此等候,我立刻向上面通报。”
“你!”马德胜气得语塞。他手下的宪兵们也是一脸怒容,纷纷握紧了手里的枪。
就在这时,营区里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徐虎穿着一身作训服,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抱着臂、神情彪悍的警卫。
“谁啊?大清早的,在我第四十一军门口吵吵嚷嚷,还以为是鬼子打过来了。”徐虎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马德胜看到徐虎,瞳孔微微一缩。他听说过这个朱豪手下的头号悍将,传闻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猛人。
“我是卫戍司令部参谋处上校,马德胜。”马德胜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官方一些:“奉吴司令之命,前来慰问贵部。”
“慰问?”徐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慰问就慰问,带这么多人,还都拿着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跟我们搞联合作战演习的呢。”
他这番话,让马德胜身后的宪兵们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徐团长,我们只是奉命行事。”马德胜沉声道。
“行了行了,别一口一个命令的。”徐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既然是吴司令派来的客人,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不过,我们军营有规定,外来人员,武器得统一保管。马长官,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