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晓明压下心中杂念,抖擞精神,把善后工作安排得滴水不漏。
从两万五千精锐骑兵中,分出五千人:两千驻守平原郡大本营,三千驻守厌次城,
两城互为犄角,牢牢看住青州曹嶷的动向。
至于冀南那数百里直至渤海的广袤土地,因百姓惧怕羯人如虎,早已逃得干干净净,成了荒无人烟的废土。
李晓明据实上报,石勒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轻描淡写地说:“无妨,待日后拿下关中,那边人多,迁些过来填补便是。”
压根没提派兵驻守的事。
数日后,诸事妥帖。
陈二派出的亲信也正好赶回,
将李晓明藏在虎牢关,酱菜缸里的“私房钱”——那沉甸甸的一缸金银——安全运抵。
摸着那冰凉的金属,李晓明心头却掠过一丝怅然:唉,祖逖老哥那里,还欠着自己一百五十斤银子呢……
这兵荒马乱的,不知何日才能清账……
石勒一声令下,大军启程,兵锋直指冀北!
两万羯族精骑,早已养得人强马壮,精神抖擞。
在低沉雄浑、直冲云霄的牛角号声中,如林的铁骑在平原上迅速列阵,
黑压压一片,旌旗招展,刀枪如雪,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李晓明一身戎装,策马立于高坡之上,负责点校全军。
他勒马俯瞰,只见脚下万马奔腾,铁甲如潮,在凌冽的朔风中,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洪流,
气势磅礴,仿佛要吞噬天地!
一股没来由的豪情气慨,从心底油然而生,直冲上他的脑门,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这天底下,谁他娘的是老子的对手?!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猛地拔出腰间佩刀,指向着北方辽阔的天地,一声号令:
“出发——!”
两万羯骑如同铺天盖地的洪流,向北方缓缓涌动,后面数百辆装满辎重的牲口车,绵延近十里。
石勒这回是真真做起了甩手掌柜。
他舒舒服服地窝在一辆特制的、带顶棚的加大号双驾马车里,每日里吃饱喝足,闭目养神,
对军中的大小事务,那是两只耳朵都塞了棉花——充耳不闻。
一应行军安营、粮秣调度、人马管束的繁琐事体,全权交给了镇南将军陈祖发处置。
李晓明正好是天生一副劳碌命,非但不觉得累,反倒干劲儿十足。
这一路上,就见他骑着马前前后后地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前军扎营,后军跟进!”
“埋锅造饭,轮值巡哨!”
“马匹饮水,草料喂足!”……
愣是把两万人的庞大军阵,指挥得像自家后院般井井有条。
石勒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时不时掀开车帘赞许地点点头。
这可把一旁骑在马上的徐光和刘征,看得是心头醋海翻波,牙根直痒痒,偏偏又发作不得,
只能暗地里交换着嫉恨的眼神。
从冀南到冀北,足有五百多里路程。
好在两万大军全是清一色的骑兵,
辎重粮草也有牛马骡驴拉着,每日能赶个八十多里地,倒也不算太慢。
邵续和段匹磾、段文鸯兄弟两个,算是沾了李晓明的光,
虽然被关在囚车里,但一日三餐管饱,没受什么皮肉之苦。李晓明巡营时,常会多看他们几眼。
这一日,李晓明策马经过后队的牛车旁,
一眼瞥见青青独自一人,抱着个小包袱,蜷缩在一辆装杂物的牛车上。
她那张沾满灰土的小脸,正呆呆地望着南边来时的官道,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在灰扑扑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李晓明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愧疚感瞬间涌了上来。
他知道这丫头的倔脾气了,若是明说带她去北边草原,她保不齐半路就敢跳车逃跑。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孤身流落在荒野里,
就算遇不上歹人,也难保不被饿狼叼走,或是冻饿倒毙在哪个荒沟野岭。
他叹了口气,策马靠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哄道:“青青,莫要再哭了,把心放回肚子里!
只管跟着大军走,我陈祖发说到做到,若不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南边去,我……
我就不算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儿!”
青青听了这信誓旦旦的保证,这才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抽噎着止住了泪水。
李晓明心里又是一声长叹:江南是南边,成都也是南边,
等找到李许和明熙公主,便托他们把青青带回成国,给公主做个贴身婢女。
公主虽说性子刁蛮了些,心眼倒不算坏,正缺个玩伴儿。
青青一个寻常女子,能跟着公主,也算是个安稳去处,自己也算对得起她了。
于是又央求金珠过来陪她玩,看青青又欢喜地和金珠说笑,这才放下心来。
大军一路向北,李晓明放眼望去,这千里沃野的华北平原,如今竟化作,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凉废土!
满目尽是枯黄的衰草,和裸露的黄土,人烟稀少得可怜。
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野猪,被马蹄声惊得“嗷嗷”叫着,撒开蹄子从枯草丛里狂奔而过;
也有羽毛鲜艳的野鸡,“扑棱棱”惊飞而起,转瞬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许多远远看着像村落的地方,走近了才发现,只剩断壁残垣。
荒废的屋舍被丛生的蒿草淹没,草长得比塌了一半的土墙还高。
更令人心惊的是,沿途不时可见大片大片散落的白骨,在荒草间若隐若现。
也不知这些人生前遭遇了什么?
是遇到了凶残的劫匪?
还是被过境的乱兵屠戮?抑或是死于惨烈的宗族械斗?
答案早已被荒原上呜咽的寒风吹散,只留下无尽的苍凉与死寂,仿佛天地间回荡着亡魂的低语……
李晓明心中纳闷,他记得清清楚楚,石勒不止一次提到过,他在北方是“励精图治”的,
是推行张宾《辛亥制度》的,是讲“胡汉平等”的!
可眼前这千里无人烟的景象,这汉民如草芥般的处境,哪里有一星半点“平等治国”的影子?
他忍不住想找人问问。
可那徐光和刘征,板着两张冷冰冰、爱答不理的臭脸,还是算了。
问王阳和夔安吧。
夔安正啃着一条干肉,闻言把肉骨头一丢,抹了抹油嘴,粗声粗气地笑道:“陈将军,你操这闲心作甚?
那些个汉蛮子,天生的贱骨头!
非要扎堆儿筑个土围子自己住,跟咱们羯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管他娘的!没粮食没布了,带兵去他们寨子里‘借’就是了,他们还敢龇个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