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踏青小聚后,谢清风便将全部心思投入到明算科的奏折撰写中。每日退朝归家,他便闭门谢客,书房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案头堆满了从国子监典籍库寻来的前朝史料,从唐朝明算科的考试章程,到宋元时期的算学典籍注疏,每一页都被用朱笔圈点批注。
起初,奏折的框架只包含明算科的开设目的与初步选拔标准,但写着写着,谢清风总是觉得不够周全老是改,慢工出细活,他这一写就是两个多月,才慢慢地拟定了初步的选拔标准、考核科目以及及第者授官的品阶建议,力求既展现远见又具备可行的细节。
期间他反复修改了八次,小到一个措辞的斟酌,大到选拔流程的调整,终于写完了,谢清风拿着最后一版奏折,反复诵读了三遍,确认逻辑通顺、论据充分,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放进特制的锦袋中提交了三份上去。
礼部一份,萧云舒一份,内阁一份。
真是不容易啊!
这一日,大朝会,百官肃立。
待日常政务奏报完毕,内侍高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尾音将落未落之际,谢清风深吸一口气,手持玉笏,稳步出列道:
“臣,谢清风,有本启奏。”
他略一停顿,感受到无数目光瞬间聚集在自己身上,其中不乏审视与疑惑。他抬起眼迎上御座上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继续道:“臣奏请陛下,俯察时局,效法古制,重开明算科以广纳天下精通算学之才,为国所用。”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官员面露诧异,交头接耳之声窃窃而起。算学?那不过是旁门末技,怎能与堂堂科举正途相提并论?
谢清风对周围的反应恍若未闻,他不慌不忙地将奏折高举过顶:“臣已草拟奏章,内陈明算科开设之必要性、前朝旧例、选拔考核之细则及其于强兵、富国、利民之裨益,恳请陛下御览。”
内侍上前接过奏折,恭敬地呈送至龙案。
萧云舒看着那本厚厚的奏折,但并未立刻翻开只是淡淡道:“谢爱卿所奏事关选材大计,朕会细看,诸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便迫不及待地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不可!科举取士乃为国选贤,重经史、明义理方是根本。算学末技岂可登大雅之堂,与圣人文章并列?若开此例,只怕人心浮躁,舍本逐末,动摇国本啊!”
紧接着,又有几人附和,所言大抵不离“重道轻器”、“恐坏学风”之类。
谢清风在写这个方案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人用这个理由反对,他面色不变,待反对之声稍歇,才再次开口道,“王大人所言,臣不敢苟同。经史义理,固是修身治国之基,然算学格物,亦是经世致用之学!”
“田亩不清则赋税不均,河道不测则水患难防,军械不精,则国防何固?这些哪一样能离得开精密算学?前朝大唐设明算科,非但未动摇国本反造就一时之盛况。我圣元朝欲开万世太平,岂能固步自封,无视实务人才之重要?”
“陛下,人才如活水,堵不如疏。重开明算科非为贬低经史,而是为专才开一扇门,为朝廷添一份力,望陛下明鉴!”
谢清风这句话刚落,文官队列中便站出一人反对,此人是礼部尚书焦季同。
“陛下,臣以为谢侍郎此议大为不妥!”他先是定下基调,随即引经据典,“科举取士,乃为国选贤,首重经义文章,明圣人之道,养浩然之气。”
“算学一道虽非无用,然终究是器用之末,胥吏之技,岂可与我煌煌科举正途并列?若开此例恐使天下士子心生旁骛,不再潜心经史转而追逐奇巧计算之术,长此以往必致学风浮躁,根基动摇,臣深以为忧!”
礼部尚书主持天下科举,他这句话的分量极重。这不仅源于他的职权,更源于他自身的资历与功绩。
焦季同并非只会空谈经义的腐儒,早年外放地方任巡抚时,他便以实干闻名,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为百姓做过不少实事。其最为人所称道的功绩,便是主持治理了水患频仍、关乎数州安危的淮海河。
那工程之浩大、情形之复杂,远非谢清风后来治理临平府水患可比。淮海河治理成功,泽被苍生,使其在朝野间积累了极高的声望。若论实绩的话,若没有谢清风后来献上亩产千斤的粮种的不世之功,单论地方治理与水利建设的扎实功勋,焦季同的履历甚至比谢清风更为厚。
不过也正因他亲身治理过淮海河这等大工程,深知算学在测量、计算土方、规划河道等方面的作用,他并非完全否定算学的价值,“陛下,臣在治理淮海河时,确实深知算学于实务之助益。所有都需要精于计算之人辅佐。此等人才于工部、于户部乃至地方河工衙门皆不可或缺,朝廷自当重视培养并善加任用。”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谢清风,最终回到御座之上,声音变得更加凝重:“然重视归重视,任用归任用。朝廷已有铨选之法,各衙门亦可依需征辟此类专才。算学终究是术,是服务于具体事务的器!而科举取士,选取的是能够明道、能够统筹全局、能够牧民安邦的士!是国之干城!”
“若将算学这等专术拔高到与经义并列,单独设科取士,无疑是混淆了道与器、体与用的根本区别!此例一开,科举将失其遴选治国贤才之本意,臣恳请陛下,万万不可因一时之需,而动摇国家取士之根本!”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骤然提高了不少。
他承认算学的用处,却坚决将其限定在工具范畴,拒绝让其登堂入室,与经义平起平坐。
焦季同不愧是浮沉朝堂十余年的老臣,是朝堂上儒家正统的标杆人物,三言两句便将 明算科的争议从是否需要专才拔高到是否动摇国本的层面。
用道器之别直接戳中了萧云舒对科举正统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