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罩住大付皇朝的都城。死牢深处,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铁锈气息,缠在连水畔的囚衣上。他曾是金銮殿上舌战群儒的利刃,因一句“三十六岛当附皇朝,拒美儿国狼子野心”,成了奸相一伙的眼中钉。此刻,这位素来挺直的脊梁,正被冰冷的铁链压得微微弯曲,唯有那双眼睛,仍燃着未熄的星火。
三日前的宫变犹在眼前。他本是被同僚“邀饮”,席间忽觉头晕目眩,再睁眼时,竟躺在贤妃宫中的锦被里。紧接着,宫女尖声的“捉奸”喊声刺破宫闱,龙颜大怒的皇帝挥剑斩了贤妃,猩红的血溅在他的衣袖上,像一朵开得狰狞的花。
“连大人素来不近女色,怎会行此苟且?”几位老臣以头撞柱死谏,血迹顺着玉阶蜿蜒。皇帝迟疑间,那告密的宫女却被发现在御花园湖中溺亡,死无对证。他终究没能走出那座宫,被投入了这座暗无天日的死牢。
牢门外传来靴底叩击石板的声响,连水畔抬眼,看见狱长陪着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走来,正是周明远。他身后跟着个面生的汉子,身形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多了些市井的糙气。
“王狱长,今日可得借您一杯薄酒。”周明远笑着拱手,袖口滑过,一枚沉甸甸的玉佩在狱长眼前晃了晃,“这是舍亲,他表哥在牢里,想进去说句体己话。”
狱长捻着胡须,目光在牢门上的重锁扫过:“周先生说笑了,别的囚犯好说,连水畔可是钦犯……”
话未说完,那“亲戚”已悄悄凑上前,两张万两银票像蝶翅般落进狱长掌心。狱长手指猛地一缩,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银票揣进怀里,干咳两声:“既是周先生的亲戚,通融片刻也无妨。只是规矩不能破,我就在门外候着。”
牢门吱呀打开,周明远示意那汉子进去,自己则拉着狱长往不远处的酒桌走。“王狱长,尝尝这陈年的女儿红,可是我托人从江南带的。”他亲自斟酒,眼角的余光却瞟向牢内。
牢里,那汉子已脱下外衣,露出与连水畔同款的囚服。他对着连水畔深深一揖,声音压得极低:“连大人,小人赵五,家中父母已得周先生照拂。此后,小人便是大人,大人……且安心走。”这几日,他跟着周明远请来的先生学足了连水畔的神态,连走路时微驼的脊背、说话时轻蹙的眉头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只因连水畔常年伏案看舆图,确有此态。
连水畔望着他,喉头微动。他知道,此刻多说一个字都是拖累。赵五麻利地帮他换上早已备好的常服,又将自己的囚帽扣在他头上,压低了帽檐。两人身形相近,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一时难辨。
“时辰差不多了。”周明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赵五推了连水畔一把,自己则转身坐在草堆上,背对着牢门,摆出连水畔惯有的沉思姿态。
连水畔最后看了一眼那背影,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半截舆图——那是他未完成的三十六岛海防图。他低着头,跟着周明远的“亲戚”走出牢门,狱长正喝得面红耳赤,只含糊地瞥了一眼,挥挥手放行。
走出死牢的那一刻,夜风裹挟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连水畔抬头,见天边月芽弯弯,像极了他少年时在连家书院读过的那句“留得青山在”。他知道,这场暗战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活着,为了那些孤悬海外的岛屿,为了那句尚未说尽的忠言。
牢内,赵五摸了摸怀里温热的窝头,那是周明远特意让人送来的,说“让老人家尝尝京城的味道”。他想起临行前老母亲塞给他的护身符,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能换父母安度晚年,能替一位忠臣活过这刀斧加身的坎,值了。
酒桌旁,周明远敬了狱长一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远处,宛新茹派来的马车已在街角等候,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为这场无声的换身,敲下一个重重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