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飞往首尔的航班,在平流层平稳地巡航。舷窗外是永恒的、刺目的白昼,云海在脚下铺展,如同凝固的浪涛。
朴世英靠在头等舱靠窗的座位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交叠放在腹部的双手,指节却微微绷紧,透露出她并未真正放松。
那个来自维埃纳庄园的松木盒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随身行李中,与她一同穿越欧亚大陆。它很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深处。
她没有打开它。在将那潘多拉魔盒重新盖上的那一刻,她就做出了决定。
有些真相,知道,远比不知道,更加残忍。
它无法改变过去,无法弥补伤害,只会将现在还残存的一切,也拖入那无底的深渊。
飞机遇到一阵微弱的气流,轻轻颠簸了一下。
朴世英缓缓睁开眼。
空乘适时地送来一杯温水。她接过,道谢,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她看向舷窗外。目光没有焦点,只是落在那一望无际的、虚假的纯白之上。
她想了很多。
想起年幼时在废弃暖房里的那个下午,第一次清晰感受到的冰冷和恨意。 想起在订婚宴和婚礼上,戴着完美面具扮演的每一个瞬间。 想起在董事会里,用最精准的语言撕裂虚伪假象时的快意与空虚。 想起在曼谷的雨夜,听着帕瓦颤抖的报喜声,内心却一片死寂。 想起郑敏成在露台上,那双混合着愤怒与未及言明情绪的眼睛。 想起文东恩离开时,那句“背着那么重的过去,走不远”。 想起汉江边,那试图吞噬她的黑暗江水。 想起阿尔卑斯雪原的寂静广阔。 想起“晨曦”和“回声”基金会报告里,那些陌生的、带着希望的眼神…… 想起那块暗蓝色石头的沉默。 想起父亲年轻时的侧脸,与埃洛伊丝·劳伦特并肩站在城堡花园里的照片……
无数画面,无数面孔,像快速倒带的胶片,在她脑海中飞掠而过。
愤怒吗?有的。对父母隐瞒的愤怒,对命运捉弄的愤怒,对自己被蒙蔽、像个棋子般被摆布的愤怒。
痛苦吗?锥心刺骨。那个可能与她血脉相连、却从未相认、最终惨死的“姐姐”尹素禧,像一根永远无法拔出的毒刺,扎在她灵魂最柔软的地方。
绝望吗?在维埃纳那个冰冷的储藏室里,她确实被彻底的虚无感淹没。
但此刻,坐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感受着飞机引擎平稳的轰鸣,一种奇异的、近乎死水般的平静,却慢慢沉淀了下来。
复仇,已经结束了。朴妍珍付出了代价,朴家已然倾覆。她亲手点燃的火焰,烧毁了敌人,也灼伤了自己。
掠夺,似乎也失去了意义。再多的财富和权力,也无法填补那个由秘密和罪孽挖成的、深不见底的空洞。
那么,接下来呢?
继续被困在这个由血缘和过往编织的诅咒里,直到彻底疯狂或毁灭?
还是……
她轻轻放下水杯,目光重新聚焦,落在自己微微蜷起的手掌上。
这双手,曾经签署过无数带来毁灭和重生的文件。 这双手,曾经在黑暗中按下发送致命指令的按键。 这双手,也曾……笨拙地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螺旋。
毁灭,或者建造。
她曾经以为这是非黑即白的选择。
现在她明白了,人生更像那片阿尔卑斯的雪原,白茫茫之下,掩盖着无数复杂的沟壑与暗影。没有纯粹的洁白,也没有彻底的黑暗。
她无法改变过去,无法选择自己的血脉。
但她或许……还能选择如何面对这个一片狼藉的现在,和那个注定不会轻松的将来。
那个松木盒子里的“真相”,就让它永远沉寂吧。
不是为了宽恕谁,也不是为了逃避。
仅仅是因为,她累了。
厌倦了在仇恨和秘密的泥沼中打滚。
厌倦了扮演那个永远冰冷、永远算计的“朴世英”。
或许,像文东恩那样,选择离开,是一种解脱。
但朴世英知道,她无处可去。她的根(无论多么丑陋),早已深植于这片浸满血与泪的土地。
那么,就留下来。
带着这满身的罪孽和无法言说的秘密,带着那块暗蓝色石头的沉默,带着“回声”基金会那点微弱的、或许毫无意义的“光”。
留下来。
继续这场……不知为何而战,却不得不战的,
人生。
飞机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首尔熟悉的轮廓,逐渐在云层下方显现。
庞大,复杂,充满了无尽的欲望与挣扎。
她的战场。
也是她的……牢笼。
朴世英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襟和头发。
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冷静的、无懈可击的……面具。
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冰原依旧存在。
但在那冰层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经历了极致的寒冷与黑暗后,凝结成了一种更加坚硬、更加……不易摧毁的……东西。
那不是希望。
那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
坚韧。
飞机平稳落地,在跑道上滑行。
她拿出手机,开机。
无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涌了进来,来自工作,来自基金会,来自这个她无法逃离的世界。
她忽略掉大部分,只点开了一条来自“回声”基金会金理事的信息:
「理事长,之前向您汇报过的那个有绘画天赋、但家庭极度困难的孩子,我们尝试联系的艺术学院给了回复,愿意提供全额奖学金和特殊培养计划。孩子和家人都非常感激。您看是否需要安排一次见面?」
朴世英看着那条信息,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
然后,她回复:
「不必见面。确保后续跟进即可。」
放下手机,她望向舷窗外。
首尔的天,是熟悉的、灰蒙蒙的颜色。
机场的灯光依次亮起。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故土的空气,连同所有的沉重与不堪,一同吸入肺腑。
然后,她站起身,拿起随身行李,随着人流,走向舱门。
脚步,沉稳,坚定。
如同奔赴一场,
没有胜算,
却必须走下去的,
远征。
故事,远未结束。
而名为朴世英的篇章,
注定将在黑暗与微光的交界处,
继续,
蜿蜒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