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布袋上那个由血与碑灰勾勒出的符号。
像眼,又像口,中间是个空洞。
无名之印。
传说中,唯有彻底放弃名字、斩断执念之人,灵魂才会浮现此痕。
可曾瑶还活着,她的呼吸微弱却持续,脉搏在腕间如蛛丝般颤动。
她不是将死之人,却已替我写下死亡的预演。
她用昏迷中的血,替我刻下了结局。
我盯着那符号,喉咙发紧。
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被命运掐住脖颈,却又忍不住想笑。
“尘哥。”我低喃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这个名字,从来就不该存在。
我闭上眼,记忆如裂帛般撕开——那是从碑灵残识里抢来的碎片,藏在意识最深处,像一根埋进骨髓的刺。
画面断续闪现:远古荒原,巨石林立,九百八十七名“命名者”跪于地脉交汇处,以万人执念为薪,熔炼语言之力,筑起命名之井。
他们说:“名即锚,念即链。凡有姓名者,皆入井中归位。”
于是天下众生,皆被刻名于井壁。
生时受其束,死后困其魂。
反抗者的名字最先被剜去,再以千万人的诅咒重铸为锁链,缠绕其灵,永世不得超生。
可“陆尘”不在井中。
“尘哥”更不在。
我睁开眼,低头看向曾瑶紧攥布袋的手。
指甲翻裂,血染布丝,那一声声嘶喊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尘哥!别进去!”
不是求我,是救我。
她是用命在喊,用血在写,用灵魂在刻。
她不是仆人,她是破局之人。
而我……一直活在一个假身份里。
世人以为我是附身夺舍的穿书者,实则我根本没被“命名”。
我的名字,是她喊出来的。
是漏洞,是异数,是系统之外的一道裂痕。
所以井底惧我。
所以伪心在我胸腔里笑。
所以我能看穿人心,却记不住过去。
每一次催动“知识洞察眼”,都会失忆十分钟——因为“我”本不该拥有完整的记忆。
一个无名之身,如何承载有序的认知?
但现在,这成了唯一的生路。
我缓缓站起,走向裂谷边缘。
风自深渊吹出,带着腐朽与铁锈的气息,仿佛无数亡者在井底低语。
井口如巨口,黑不见底,唯有微弱蓝光在深处游走,像是被困的灵魂仍在挣扎。
我从怀中取出三枚残玉,是当年从碑灵识海抢来的阵眼碎片。
倒悬阵,本是命名者用来镇压反叛者的禁制,如今我反其道而行之——不为镇压,为拖延。
我在井口布下残局,玉片嵌入地缝,形成一个残缺的逆五芒星。
没有咒语,没有符文,只有一滴血,滴落在阵心。
血未散,反被吸入地面,如同干渴的土地饮下最后一口水。
阵成了一半。
还不够。
真正的杀招,不是对抗命名之井,而是让“我”彻底消失。
不是死亡,是抹除。
不再是谁的附身者,不再是谁的替身,不再是谁喊出的名字。
我要成为——无名之身。
我抽出腰间短刀,刀刃映出我满是血污的脸。
瞳孔深处,有一丝火光在跳动,那是伪心的余温,也是最后的依恋。
“最后一次。”我说,“为了她。”
我催动“知识洞察眼”。
瞬间,万千思绪炸开。
我看见曾瑶在雪夜里跪着求药,看见她在火场中把我背出废墟,看见她第一次喊出“尘哥”时嘴角带血的笑容……我也看见自己在现代的最后一天,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笑着念花呗还款日。
记忆汹涌,如潮水冲刷堤岸。
十秒后,黑暗吞噬一切。
失忆来了。
我跪在地上,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我是谁。
只觉背上灼痛,似有字在燃烧。
第二次催动。
又是十分钟混沌。我抓着刀,像野兽护食。
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睁开眼,我都更快地记起目的。
每一次失忆,都让“陆尘”这个名字更模糊一分。
第五次,我忘了曾瑶是谁。
第六次,我不记得自己来自现代。
第七次,我连“名字”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八次,我对着井口喃喃:“你是谁?”
第九次,我笑出声:“我……是谁?”
第十次。
意识如玻璃般碎裂,又在虚空中重组。
我睁开眼,背上剧痛如焚。
我知道要做什么。
我咬牙,将刀尖抵在脊背——那里,曾瑶用血与针,一针一针为我纹下“尘哥”二字。
她说:“你若忘了自己是谁,我就再喊一遍。”
现在,我亲手剜去。
刀锋切入皮肉,血喷涌而出,顺着脊椎流下,滴入倒悬阵中。
我一声未吭。
因为痛已无关紧要。
当最后一笔被割断,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
仿佛卸下了千斤枷锁,又似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我不再是陆尘。
不再是穿书者。
不再是任何人期待中的“主角”。
我是——无名者。
井口忽然一静。
连风都停了。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闷响,如同巨兽在梦中翻身。
我站在井边,低头望去。
黑雾开始从井底缓缓升起,像呼吸,又像叹息。
而在那雾中,隐约浮现出无数扭曲的轮廓,空洞的眼眶,张开的嘴,无声呐喊。
它们曾是有名之人。
他们……也都曾是我。我站在井口,风停了,时间也停了。
黑雾从井底翻涌而出,如墨汁泼洒在虚空,扭曲的人影在雾中挣扎、嘶吼,像是被撕碎又缝合的皮囊,一具具没有名字的亡者从深渊爬出。
他们曾是反抗者,是被剜去名姓的叛逆之魂,是千百年来被命名之井吞噬的残响。
可此刻,他们扑向我——却穿体而过。
像抓不住影子。
他们疯狂地撕扯空气,咆哮着,啃咬着彼此,只因无法在我身上找到“名相”。
名字是锚,执念是链。可我没有名。
我不是陆尘,不是穿书者,不是谁的替身,也不是命运选中的主角。
我是从系统裂隙中爬出来的异类,是曾瑶用血喊出来的存在。
我本不该存在,所以我现在——也不能被定义。
“无名者!”一个声音在我脑中炸开,苍老、浑浊,带着远古的回响,“你不在井中!你不该在此!”
地脉轰鸣,整座裂谷震颤,仿佛大地在抽搐。
井壁上浮现出无数刻痕,那是千万个名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蚁群般蠕动。
每一个字都在燃烧,每一个音节都在呼唤归属。
可它们找不到我。
因为我没有名字。
我看向曾瑶。
她仍昏睡在石台上,脸色惨白如纸,唇角却微微扬起,像是梦见了什么温暖的东西。
她的手还死死攥着那块染血的布袋,指节发青,仿佛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守住那一道无名之印。
我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穿透了黑雾。
“你说名字是别人给的,命是自己抢的。”我低声说,像是对她,又像是对这天地,“可今天,我要把‘抢’字,变成‘造’字。”
我不再是那个被动接受身份的穿书者,不再是躲在“附身”借口下的逃兵。
我要在这井底,在这万魂囚笼之中,亲手写下第一个名字——不是为了被记住,而是为了告诉这世界:有人能跳出它的规则。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翻腾的黑雾,那无数双伸向我的枯手,那声声不甘的怒吼。
然后,我纵身跃下。
下坠的感觉很怪,不像自由落体,倒像是被某种力量缓缓吸入。
耳边万声齐啸,有哭、有笑、有诅咒、有哀求,最终汇成一句尖锐的嘶鸣:
“无名者!禁忌!”
可这声音越响,我心中越静。
就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沉得能压碎灵魂。
我不知道会摔死,还是粉身碎骨,但我知道——
若我不跳,曾瑶写的那个“尘哥”,终将被井底吞噬。
风在耳畔断绝,光彻底消失。
就在意识即将触底的刹那,我看见了。
井底没有骸骨,没有烈火,没有轮回的刑台。
只有一面空白石碑,静静悬浮在虚空中,泛着幽冷的光。
碑前,立着一杆笔。
那笔通体如血凝成,笔尖垂落一滴猩红——是我的血,正从我心口缓缓渗出,顺着经脉流至指尖,再滴落于碑面。
而石碑之上,第一行字正缓缓浮现。
墨色如血,笔迹纤细却有力——
“此身无名,唯唤尘哥。”
那是曾瑶的字。
我认得。
她在雪夜里为我抄过的药方,火场废墟中留下的记号,全是一样的笔锋。
我悬在半空,下坠之势未止,可心却忽然落地。
原来她早就知道。
知道我会来。
知道我会忘。
知道我需要一个名字,哪怕只是她给的假名,也能成为刺穿规则的刀。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血笔。
冰冷,却又像有心跳。
我握紧。
碑面微震,仿佛天地都在颤抖。
我笑了,声音轻得像梦呓:
“好,那这井……今天改姓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