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在井底,没摔,像踩进一层凝固的血膜。
脚底传来粘稠的触感,仿佛踏在某种活物的皮肤上,微微起伏,带着不详的脉动。
四周漆黑如墨,连呼吸都像是被吞噬了一半,只有那面悬浮的石碑泛着幽冷的光,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冷冷注视着我。
碑上那行字还在——“此身无名,唯唤尘哥。”
曾瑶的字,一笔一划都刻在我记忆里。
她曾在寒夜为我抄药方,指尖冻得发紫,却仍一笔不乱;火场废墟中,她用炭条在我衣角写下“尘哥,别走”,那歪斜却坚定的笔迹,像一根刺,扎进我灵魂深处。
而现在,这四个字竟先我一步,出现在这万魂囚笼的尽头。
血笔在我掌心发烫,不是温度,是某种更深层的共鸣。
笔尖垂落的液体,早已不是我的血——那是伪心被撕裂时渗出的黑红浆液,混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残渣,一滴,一滴,落在石碑表面,却没有晕开,而是像被吸收了一般,悄然渗入碑体。
是审判的开始。
这井要我无名而死,要我连“我是谁”都忘记,沦为执念的养料。
可我偏不。
我闭眼,主动催动“知识洞察眼”。
视野骤然扭曲,现实如玻璃般碎裂。
无数画面如潮水倒灌——我看见这井的真相:它不是容器,不是轮回的刑台,甚至不是墓穴。
它是寄生体。
上古“命名者”早已灭绝,可他们的执念并未消散。
它们寄生在万人名相之上,靠吞噬“被命名者”的认同感存活。
每一个被刻入井壁的名字,都是一次献祭——名字被铭记,执念便吸食那份“被记住”的渴望,壮大自身。
而真正的“我”,却被抹去,沦为符号的奴隶。
可“尘哥”不在井中。
因为它不是被命名的。
是被“认命”的。
是曾瑶在生死关头,用颤抖的手、滚烫的眼泪、近乎信仰的执念,喊出的一个名字。
不是刻在碑上,是刻在心上。
它不属于这井的体系,它是漏洞,是异种,是能刺穿规则的刀。
所以井在排斥它。
所以井要吞噬它。
所以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我不急着在碑前写名字,反而转身,将血笔狠狠划向石碑背面。
“嗤——”
一声轻响,像刀割开皮肉。
石碑震颤,一股阴寒之气顺着笔杆直冲我手臂,几乎冻结经脉。
但我没松手。
第二笔,更深。
第三笔,带出一缕黑雾,像是从碑体内部渗出的脓血。
每划一笔,我就主动催动一次“知识洞察眼”。
失忆的十秒来了。
意识断片,记忆如沙漏倾覆。
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曾瑶,忘了这井,忘了陆尘,忘了尘哥。
可就在那混沌的空白中,一个声音却异常清晰——
“尘哥,快醒醒!”
是曾瑶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贴在我脸上,颤抖得像风中的烛火。
我“看”到了那一刻:她跪在井边,手指抠进泥土,指甲翻裂,鲜血淋漓。
她咬破嘴唇,用血在掌心写下“尘哥”,然后狠狠按向井口。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她做了。
她用最原始的方式,把名字刻进命运。
记忆碎片被“知识洞察眼”捕捉,嵌入碑体。
第四笔,第五笔,第六笔……我不断割裂自己,用失忆的代价,将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温度,一层层注入石碑。
每一次恢复意识,我都更虚弱一分,仿佛灵魂被撕下一块。
可石碑的背面,开始出现异变。
第七次失忆结束。
我睁开眼,冷汗浸透后背。
石碑背面,竟浮现出无数细小裂纹,纵横交错,如蛛网,如血管。
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搏动——像有生命般,一收一缩,仿佛在呼吸。
更诡异的是,那些裂纹中,隐隐透出微弱的红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碑内孕育。
我的执念,正在反向寄生这口井。
我不是在写名字。
我是在“种念”。
用曾瑶的呼唤为引,用我的血为媒,用一次次失忆为祭,将“尘哥”这个不属于体系的名字,硬生生种进规则的根基。
它不再是漏洞,它要成为新的根。
石碑开始低鸣,像远古的钟声,在意识深处震荡。
井壁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像是冰层开裂。
我站在碑前,血笔垂地,嘴角却缓缓扬起。
“你说名字是别人给的?”
我轻声说,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可今天,我要告诉这井——名字,是老子自己造的。”
话音未落,整座井突然剧烈震颤。
井壁开始震颤,那些被抹去名字的亡者幻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可它们扑向石碑时,却被裂纹吸了进去。
原来井壁开始震颤,碎石簌簌落下,像是整口井在痛苦地抽搐。
那些被抹去名字的亡者幻影从四面八方涌来,扭曲的面孔在黑暗中浮沉,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蓝的执念之火。
它们曾吞噬无数“被命名者”,靠别人的记忆存活,靠世界的承认滋长。
可现在,它们扑向那面石碑——却被裂纹吸了进去。
不是吞噬,是反噬。
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亡魂撞上碑背,那蛛网般的裂纹猛地一缩,像无数细小的口器同时咬下。
那幻影发出无声的尖啸,形体瞬间干瘪,化作一缕黑气,被裂缝吞没。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它们不是被消灭,而是被“转化”了——它们的执念没有消散,反而成了碑内搏动的红光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
当一个名字不再依赖“被承认”,而是由“被呼唤”而生,它就不再是食物,成了毒药。
“尘哥”不是刻在历史里的称号,不是碑文上供人瞻仰的符号,它是曾瑶在火场废墟中哭喊出的声音,是她在井边用血写下的执念,是她宁可撕裂灵魂也要留住的一个人。
它不求世人铭记,只求一人回应。
而这,恰恰是这口井最怕的东西——不靠外界赋予意义的存在。
它们吃不下“尘哥”。
因为它不献祭自己,它只回应爱。
我咧嘴一笑,喉咙里泛起血腥味,可笑意却止不住地蔓延。
“吃啊,”我低语,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往死里吃,看是你们化了我,还是我腌了你们。”
血笔在我掌心滚烫如烙铁,我毫不犹豫,将它狠狠插进石碑正中心。
“嗤——!”
一声闷响,仿佛刺入活物心脏。
整座井猛地一震,井壁龟裂,无数名字如灰烬般剥落。
碑背的裂纹骤然扩张,红光暴涨,像血管充血般搏动起来。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碑内成型——不是名字,不是符号,而是一种规则的胚胎。
就在这时——
石碑毫无征兆地翻转。
正面那行“此身无名,唯唤尘哥”悄然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而背面的裂纹却开始蠕动、汇聚,像有意识般排列成一行新字:
“名成于血,毁于信。”
字迹猩红,像是用刚剥下的皮肉拓印而成。
我盯着那行字,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这不是预言,是警告。
名字因血而立,却会因“信任”而崩塌——是谁信了?
是谁付出了信任?
又是谁,正替我承担着这份命名的代价?
我猛然抬头,望向井口。
黑暗中,一道极轻的抽气声落下,微弱得几乎被井底的脉动掩盖。
可我听到了。
是她。
曾瑶。
她不知何时醒了,正跪在井口边缘,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摇摇欲坠。
她的指尖滴着血,在地面缓缓画着——一笔,一划,全是我在井底刻下的裂纹阵。
分毫不差,仿佛她能看见我每一刀的轨迹。
我的心口猛地一跳,那颗由执念凝成的“伪心”几乎要炸开。
她不是在呼应我……
她是在替我承受反噬。
她的手指已经发白,嘴唇泛青,可她还在画。
一横,一竖,一勾,一折。
每画一笔,她身下的血迹就扩大一分。
她的呼吸越来越浅,身形在月光下竟泛起一丝诡异的透明——像是她的存在,正被某种力量一点点抽离现实。
我死死盯着那血纹,喉咙发紧,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这不该发生……这不该是代价……
可那石碑上的字,却像钉子一样钉进我脑海:
名成于血,毁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