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芙走出一小段距离后,陆惟生大步朝她的方向迎过去,苏彦白和深田识相地停下来,自动留在原地执行警戒和了望任务。
通讯器发出“嘀嘀”两声,有人申请单线接入。
陆惟生轻点耳返,苍芙散漫的语调传来,莫名带着点勾人的娇气。
“陆队,我渴死了,要喝水。”
“……”
听她喊渴,陆惟生喉结忍不住滚动,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索性掐了通讯,联系虞衡,像是为了掩饰,嗓音突然变得比往日都要冷峻,只丢给他一个简洁的字,“水。”
“啊?”
单字指令让虞衡的大脑暂时过载,他呆呆怔在原地没动。
陆惟生气不打一处来,加了几个字又重复了一次命令,“我让你拿瓶水,听不懂吗?”
“……能听懂,我这就去拿。”
虞衡一溜烟跑到越野车副驾驶的位置,从置物架里找出一瓶没有标签的纯净水,对远远站着冲他勾手的陆惟生抛过去。
男子抬手握住,拧开盖子后递给走到跟前的苍芙。
苍芙接过来,往嘴里灌了两大口。
冰凉液体入喉,因为疲惫和撞击产生的麻痹感褪去,受伤的额头和右腿痛感突然加剧,她皱了点眉头,咽下第三口水的速度明显慢了一些。
陆惟生紧跟着道:“疼?”
苍芙捏紧了矿泉水瓶,在这种时候逞强毫无意义,于是实话实说,“是有点。”
陆惟生伸手去搀扶,苍芙拍掉他的手背,“还没到需要搀扶的地步。”
看着被拍红的手背,男子扬眉,调侃道:“力气还挺大,看来确实不严重。”
苍芙斜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入目之处尽是焦黑的沙地和残骸,满目疮痍。
两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这场战役的伤亡绝对称得上惨重,但因为发生在偏远的边陲,牺牲者身份大多低微,有些甚至无名无姓,巡逻队高层大概率连抚恤金都不会愿意支付。
苍芙想到杜宝蓝。
跟着余老前往时空管理局前,她把苍穹托付给了杜宝蓝和奈可森。
在阿尔伯特的监督下,和贞回到万渡商会,向商会成员汇报此事,掩去了林玦和苍芙等人在其中搅动的风云,从而确保苍穹作为星际猎人组织能够继续生活在泽雷城。
林玦和魏利克多被江思远带走调查。
由于这场秽土星系酝酿的阴谋得到遏制,江思远终于摆脱傀儡元帅的称号,从黑德良手里换得实权。
但鸦凛就比较惨了,回到深蓝舰队没多久,希尔德星系皇室就鲭鱼市这场人祸向星联提出严正抗议。
苍芙进入封闭式恢复性训练前,听闻他已经被撤去了深蓝舰队元帅一职。
总之,事件平息后,大家都回到了各自安稳的生活里。
消失的只有陆惟生。
……
沉溺在过往情绪里不是好习惯,苍芙抽离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水般起伏的疼痛上,因此嗓音听起来有些紧绷。
“趁着这回禅机城里的掠劫者被拔除,Gasoline入驻后正好可以休整一下。”
“嗯,等入秋,又该招募新人了。”
“壮大自己吧,陆惟生。”
陆惟生毫无征兆地被喊了全名,微微一怔,胸口沉闷的坠胀感再度袭来,他垂眸望向苍芙,女子半边脸上又是血又是汗,却莫名看不出狼狈,反倒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毅。
“你想让我怎么做?”
陆惟生问她。
苍芙看着前方渐渐清晰的Gasoline成员面孔,苏彦白和深田在最前方,虞衡和司隽偏后一些,正靠着武装越野车旁闲聊。
再往远去,牧盛张欣然叶薇,大块头沙塔尔,都是曾经的老熟人。
陶染应该是被谁召唤了过来,背着药箱往这边狂冲。
李明妮不在,大概又在骂骂咧咧地清点物资。
“这些人不是冲着巡逻队响亮的名头来的,也不是冲着那点微薄的薪水来的,他们是冲着你才加入Gasoline的,所以陆惟生,壮大自己,保护好他们。”
“……”
心绪再乱。
陆惟生快速将覆面拉上去,罩住下半张脸,仿佛这样能够找回一些对失控躯体的掌控感。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他沉着嗓子道。
但苍芙没有再给出回应,而是对着赶来的陶染笑了笑,“慢点慢点,都是轻伤,不用这么着急。”
“轻伤你个头,这么深的伤口,止血针都得打掉两格。”
苍芙接过干净的纱布捂住额头,一边又笑,“至少没有缺胳膊少腿。”
陶染完全无视了陆惟生,直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执行官都像你这么野吗?”
“那倒没有,我是所有执行官里最野的。”
“……”
苍芙在武装越野敞开的踏板边沿坐下,乖乖仰起脑袋,任由陶染替自己处理伤口。
陆惟生守在她身边,听沙塔尔汇报战役情况的同时掐掉好几通查理陈的通讯。
直到沙塔尔离开,男子才接入通讯,慢条斯理道:“什么事?”
“什么事?陆惟生,你说我找你什么事?你实话告诉我,天穹系统的清扫模式是怎么启动的!!”
“徐宗明玩脱了。”
“掠劫者手里都是些浮游艇,飞鱼艇也不过两三架,玩脱?陆惟生,你当我是傻子?”
“陈指挥官,你对掠劫者的了解程度倒是比我想象得要高。”
“……”
查理陈瞬间哽住。
喉咙里昂贵的营养剂没能咽下去,混合了食道里的味道返上来,恶心得他忍不住干呕。
“让你派来援助的飞鱼艇返航吧,最好直接返回训练基地,毕竟行驶速度太慢,事件解决了还没看到影子,很难想象这样的巡逻队竟然要被调派出去维持其他区域的秩序。”
“陆惟生你……”
“还有,根据初步统计,此次牺牲的Gasoline成员大约有二百一十六名,抚恤金的话按照每人十万星币的标准……”
苍芙循着陆惟生的话抬起左腿,结结实实踹了他一脚,随即比划了一个“五”的手势。
陶染看得一愣,以为两人要吵架。
谁知男子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反而立刻对着通讯那头改口道:
“我方才口误,抚恤金应当按照每人五十万星币的标准进行发放,这两天我搜集到牺牲者家属的账户后,劳烦陈指挥官尽快安排拨款,至于没有家属的牺牲者,这笔钱交由我们Gasoline打理,用来集中采购物资和枪械,毕竟,反叛军还常年活跃在高危作战区。”
趁着对面查理陈咆哮的功夫,苍芙对着陆惟生竖起大拇指。
于是陶染就看到自家冷面队长嘴角牵起淡淡的笑,继续向对面强势施压。
一通威逼利诱后,陆惟生掐了通讯,摘掉耳返塞进口袋,抬起胳膊撑着车顶,问陶染,“她右腿的伤势严重吗?”
“换成别人有点严重,但如果是苍芙执行官的话,行动最多受限两天。”
“既然是这样,这针疏导剂我看也没必要打了。”
苍芙说着,站起来就想溜。
虽然不疼,但亲眼看着长长的针管戳进肌肉,她还是有点抵触。
陆惟生眼疾手快将她摁回去,冷冷道:“坐好。”
屁股撞上坚硬的踏板,伤腿被牵扯,苍芙倒吸一口凉气,抬眸怒斥,“陆惟生,你就不能轻点?这样很痛!”
挨训的男子脸色一僵,眉眼间的强势冷厉瞬间消失,带着一丝意识到错误后的温驯。
“抱歉。”
陶染闷头推药剂,暗地里眼睛瞪得像铜铃。
*
夜晚。
劫后余生的基地笼罩在沉闷的气氛里。
陆惟生和苏鹤兰通了电话,既然掠劫者近乎全歼,环形防御区自今日起自动取消,通行卡失去了必要性,Gasoline将于两天内径直入驻海曦、耀珩两家商社共同提供的一处临时栖息点——
位于主城区的一栋六层写字楼,就挨着浮游艇报废厂。
距离犰狳也不过三公里的距离。
电话里,苏鹤兰对陆惟生的态度较上回恭敬了许多,一来掠劫者这条趴在禅机城上与商社争抢吸血的对手消失,二来,男子当着他的面一枪崩了死到临头还在大放厥词的徐璈。
珠玉佛牌浸泡在鲜血里,像是被徐璈的生魂所滋养,变得愈发油润。
苏鹤兰活到这把年纪,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仍是被突如其来的枪响吓到,之后的商谈变得尤其顺利,该退让的退让,不该退让的他也只能乖乖退让。
挂了电话,陆惟生斜了咽气的徐璈一眼,转身走进支在基地前空地上一处棚子。
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男子破天荒同意了周弥光提议的篝火烧烤。
这会儿大块的鲜肉串刚上烤架,虞衡和周弥光负责翻烤,李明妮在一旁数着瓶瓶罐罐,避免造成物资浪费。
烤架旁堆了两箱酒。
陆惟生一眼扫过去,眉眼沉了沉。
周弥光心里咯噔一声,人在兴头上的时候,连Gasoline严禁饮酒的规矩都忘了。
虞衡举着涮油刷僵在原地,抬起胳膊肘捅了周弥光一下,小声道:“是谁要买的酒,你倒是说点好话啊!”
周弥光欲哭无泪,“我、我不敢……”
僵持了片刻,角落里忽然传来“呲啦”一声清脆的响动。
众人看过去,发现是苍芙单手拉开一罐酒的易拉环,一口气灌了半罐下去,然后举起罐子,对着陆惟生晃了晃,脸上满是惬意的笑,“不一起来点吗?陆队。”
亮橘色的篝火温和摇曳,丰富的光影落在她脸上,显得眉眼间的精致感更盛。
真是令人难以抗拒的邀请。
陆惟生“嗤”了一声,朝她走去的同时顺手摸了一罐酒在手里,靠近后与她高高举起的易拉罐轻轻一碰,接着也打开抿了一口。
带有浓郁酒花香气的泡沫沾了嘴唇一圈,舔掉后,浅色薄唇变得亮晶晶的。
略显骨骼感的下颌连到凸起的喉结,性感得要命。
苍芙跟着舔了舔嘴角,又露出那种勾人的娇气,小声抱怨,“好饿。”
听她这么说,陆惟生像是接收到了某种命令,撑着双腿起身,径直走向虞衡,“你再去取点炭火,这样烤太慢了。”
虞衡还没搞清状况,就见男子脱了外套丢在一旁,从他手里劫走全部肉串,娴熟地涮油翻烤。
看他站着不动,陆惟生蹙眉,“还不快去?”
“哦,好,我这就去。”
虞衡听话地跟着李明妮去仓库找炭火,留下周弥光和陆惟生并肩而立,他也算刻苦训练出了一身漂亮的腱子肉,但站在自家队长身边,立刻就被衬成了青涩的小鸡仔。
几分钟后,炭火就位。
猛火窜出烤架约半米,陆惟生一边出汗一边面不改色,嘴唇被熏干的同时,前额和胸口又变得亮晶晶起来,修长的手指一次性能够夹住许多肉串,带着它们在烈火里翻飞。
烤熟后撒料出锅,第一把毫无疑问落在苍芙的盘子里。
苍芙冲着他咧嘴,“谢谢陆队。”
陆惟生眼神回避,嘴上却是叮嘱,“当心铁签烫。”
司隽和虞衡空腹喝了点酒,又开始发疯,像两只张着嘴嗷嗷待哺的幼体鹌鹑,“啊啊啊陆队,我们也饿,我们也要刚出锅的肉……”
陆惟生面无表情地路过,将手里的肉串分给了苏彦白和深田。
“……”
挨了一记冷眼的鹌鹑缩回位置里,委屈地碰杯,继续用酒精暂时抚慰空掉的胃部。
……
酒过三巡。
库存里所有鲜肉和冷冻肉都被消耗一空,如此一来,搬迁的时候就能省掉许多力气。
李明妮嚼着油脂饱满的肉串,满意地在清单上写写画画。
虞衡和司隽很没出息地喝醉了,头挨着头昏睡过去,打鼾声跟随着篝火噼啪声此起彼伏。
深田和苏彦白还算清醒。
叶薇和他们两人一样,都是越喝越沉默的那一挂。
唯独张欣然和牧盛,被酒精侵染了脑子后变得异常兴奋,爆发出比平时多了几倍的活跃和胆量。
张欣然仗着自己是女孩子,逮着苍芙问东问西。
这几箱酒不是正规途径搞来的,而是附近小镇里镇民自己酿的高度烈酒,混合了年底出不掉的库存水果,经过发酵,酒精浓度被醇厚的果香和酒花香所掩盖,极其容易喝醉。
苍芙也着了道,脑袋晕乎乎的,凭借最后一点松散的意志力挑挑拣拣地回答张欣然的问题。
张欣然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情,大脑皮层更加亢奋。
像是燃烧到极致的生物电做着最后的释放。
她看着脸颊酡红的苍芙嘿嘿一笑,发出好奇了许久的灵魂拷问:
“苍芙执行官,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苍芙晃动着所剩无几的液体,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什么问题?”
陆惟生斜坐在一旁,时刻注意着苍芙手里的易拉罐,总觉得她随时可能一松手睡过去。
张欣然拖着凳子凑近苍芙。
男子眼疾手快,横出去一条腿,将一脸痴汉笑的张欣然拦在距离女子两米远的位置。
眼下的张欣然胆子肥得很,对着他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又转头看向苍芙,继续追问,“苍芙执行官,你这么漂亮,一定有很多人追吧。”
陆惟生动作一滞,长腿就这么落在地上,兢兢业业做着那条横亘在苍芙和张欣然之间的楚河汉界。
苍芙想了想,直言不讳,“嗯,是挺多的。”
“……”
陆惟生眼神闪了闪,视线落在苍芙迷离的眼神,心底有一丝隐秘的期盼。
期盼她突然冒出一句“开玩笑的啦,我们平时训练这么忙,哪有时间……”之类的。
随便什么借口都好。
但并没有。
苍芙说完后,就轮到了张欣然。
“那、那苍芙执行官,你有喜欢的人吗?”
问出这句话后,残存的理智里,似乎陆惟生绝对禁止Gasoline滋生出这类八卦,张欣然猛得清醒了一瞬,慌张地看了男子一眼。
结果后者不仅没有喝止她,甚至一瞬不眨地盯着苍芙,像是也在等待一个答案。
张欣然立刻松弛下来。
哎呀,原来陆队其实也和她一样好奇啊,那就好办了。
张欣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哪里有问题,又傻笑着催促苍芙,“就告诉我们嘛,我们真的很好奇。”
苍芙笑着摆摆手,然后支起下巴,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众人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她的回答。
“确实有喜欢的人。”
“哇……快和我们说说,他是什么样的……”
张欣然激动地撸起袖子,正准备刨根问底,蹦出来的一连串话却戛然而止——
在短短几秒内,苍芙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得黯淡。
眼底有浅浅的水光漫上来,盈满眼眶,随着她往后仰倒、重重靠上椅背,两颗饱满的泪珠瞬间滚落脸颊,手里的易拉罐也跟着掉落,被陆惟生一把接住,沉默地放在地上。
苍芙看着被篝火映亮的棚顶。
透过防沙不防风的网纱状大棚,她能看到深邃无垠的夜空。
四周寂静无声,胃里有食物,篝火温暖,一切安全,一切都在她的掌控里。
唯有眼泪是不听使唤的。
失去意识前,苍芙听见自己叹了口气,接着轻轻地、用碎得有些不成调的语气说了句:
“可惜他已经死了……我其实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他活着……就好……”